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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现在,咯吱咯吱地挤坐在西蒙和邝的中间,我才意识到我去中国这疯发得是多么的厉害——要承受在飞机和机场里呆差不多二十四小时的那种肉体上的折磨,以及与两个是我最大的头疼和恐惧之源的人一起去中国那种情感上的浩劫。然而为了我心灵的缘故,我又必须去中国。当然了,我有着很实在的去的理由——写杂志的文章、找到我父亲的名字。但是我的主要动力却是害怕后悔。我担心如果我没有去,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因回溯往事而感到疑惑:如果我去了结果会是怎样呢?

  也许邝是对的:命运是我去的理由。命运没有逻辑,你绝对无法与之争辩,正如你无法与龙卷风、与地震、与一个恐怖主义者争辩一样。命运是邝的另一个名字。

  我们离中国只有十个小时的路程了。我的身体早已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西蒙在打瞌睡,我则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没睡着过,邝刚醒了过来。

  她打着哈欠。片刻之内,她就又变得机灵而不安分了。她不安地玩弄着她的枕头,“利比—阿,你在想什么?”

  “哦,你知道的,工作上的事务。”在这次旅行之前,我拟了个旅行计划和清单。其中我考虑到了飞行时差、方向、位置寻找、唯一的照明是蓝色荧光这样的可能性。作为提醒,我用铅笔圈出了要拍摄照片的对象:小杂货店和大的超级市场、水果摊和蔬菜场、各种各样的炉子和烹饪器皿、调味品和烹饪油。我也在许多夜晚为计算和预算而烦恼不安。到长鸣的遥远距离是个主要问题,按照邝的说法,从桂林出发要乘车三或四个小时。旅行代理人甚至都无法在地图上找到长鸣。他让我们在桂林预订旅馆,两个房间每个每晚要六十美元。那儿可能会有便宜些和近一些的住处,但是我们必须在抵达后才能去寻找。

  “利比—阿,”邝说,“在长鸣,事物可能并不怎么非同寻常。”

  “那也不错。”邝早就已经告诉过我:菜肴是简单的,类似于她的烹饪,不像那些在昂贵的中国餐馆品尝的东西。“实际上,”我安慰她说,“我不需要拍摄奇特事物的照片。相信我,我并没有在期待香槟酒和鱼子酱。”

  “鱼子酱,那是什么?”

  “你知道,就是鱼的蛋。”

  “哦!有,有。”她看上去是松了一口气,“鱼子酱、螃蟹蛋、虾蛋、鸡蛋——全都有!还有千年的鸭蛋。当然,并非真的有一千年,只有一、二、三年最多了……哇!我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哪儿能够为你找到比那更久的鸭蛋了。很久以前,我藏起了一些。”

  “真的?”这听起来有些指望,是那篇文章的一个颇为美妙的细节,“当你是个姑娘时你把它们藏起来的?”

  “直到我二十岁。”

  “二十岁?……你那时早就在美国了。”

  邝暧昧地笑起来,“不是这生的二十岁,上一生。”她的脑袋向着座椅靠下去,“鸭蛋——啊啊,那么美妙……班纳小姐,她并不怎么喜欢。后来,饥荒时代到来,什么东西都吃:老鼠、蚂蚱、蝉。她觉得千年的鸭蛋味道要胜于吃那些……等我们到了长鸣,利比—阿,我带你去看藏它们的地方。也许仍然还有一些在那儿。你和我去找,啊?”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兴。她的想象中的过去这次总算没有来打扰我。事实上,这个搜寻在中国的子虚乌有的蛋的念头听起来还颇有吸引力。我看了下表,再过十二个小时,我们就将到桂林了。

  “呣,”邝喃喃自语,“鸭蛋……”

  我能够看得出邝早就在那儿了,在她幻觉世界的那些已消逝的日子里了。

  鸭蛋,由于我是那样地喜欢它们,以至我都变成了一个贼。每天——除了星期天——早晨以前就是我偷蛋的时候。我不是一个坏透了的贼,不像凯普将军。我拿的只是人们会丢失的,一个或两个蛋,那类东西。不管怎么说,拜耶稣教徒并不需要它们。他们更喜欢鸡蛋。他们不知道鸭蛋是极大的奢侈——如果你们在金田买它们会非常昂贵。倘若他们知道鸭蛋得花费多少钱,他们就会一直都想着吃它们的。然后是什么呢?对我那是大糟了!

  要做千年鸭蛋,你一开始就必须使用非常、非常新鲜的蛋,否则,哦,让我想想……否则……我不知道,因为我只用新鲜蛋。或许不新鲜的蛋里面早已长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总之我把这些非常新鲜的蛋放进一个装着石灰和盐的坛子里。那石灰是我在洗衣服时省下来的,盐则是另一回事,不像现在那样便宜。对我幸运的是,外国人有很多盐。他们需要他们的食物尝起来就像在海水里浸过一样。我也喜欢带盐的东西,但不是任何东西都要成的。当他们坐下来吃饭时,他们轮流说:“请把盐递给我,”于是加上更多的盐。

  我从厨师那儿偷盐。她的名字叫艾美·第二个姐妹,是太多的没有儿子的家庭里的一个女儿。她的家庭把她给了传教士,这样他们就不用被迫把她嫁出去再陪上一笔嫁妆了。艾美和我有点儿后门交易。第一个星期,我给了她一个蛋,然后她把盐倒入我的空手掌。下面一个星期,她为同样数量的盐索要的却是两个蛋!那个姑娘知道怎么讨价还价。

  有一天,算了先生——太迟了先生——看到了我们的交换。我走到我洗涤衣服的通道那儿,当我转过身来,看到他站在那儿,用手指点着摊在我手掌心的那一小堆白色的东西。我不得不飞速地想了一下,“啊,这个,”我说,“洗污迹的。”我没有在撒谎。我需要给蛋壳洗掉污迹。算了先生皱起了眉头,听不懂我的中文。我能够做什么呢?我把所有这些珍贵的盐都倒进一桶冷水里,他仍然在观察。

  于是我从夫人们的个人用物篮里拉出些东西,扔进了水桶,并开始搓揉起来。“明白了吗?”我说着举起了一件盐水浸过的衣服。哇!我举着的是老鼠小姐的内裤,在它的底部有着她的月经血!算了先生——哈,你应该看看他的脸!比那些污迹还要红。在他离开后,我真想为糟蹋了我的盐而哭泣。但是当我摸起老鼠小姐的内裤时——啊?——我看到我在说的确是真话!那个血迹消失了!这是个耶稣的奇迹!因为从那一天起,我需要多少盐,就能够得到多少盐:一手把洗污迹,一手把用于鸭蛋。我不再需要穿过后门到艾美那儿去了。但是我不时地仍然会给她一个蛋。

  我把石灰、盐和蛋都放进埋在地下的坛子里。那个坛子是从一个名叫曾的一只耳朵的小贩那儿换来的,就在通道外面的一条公用小巷里。一只蛋就能换一只坛是因为那只坛渗漏得无法盛油了。他总是有许多裂了缝的坛子。这使得我认为那个男人不是非常的笨就是对鸭蛋着了魔。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对我着了魔!这是真的!他的一只耳朵,我的一只眼睛,他的渗漏的坛子,我的美味的蛋——或许那就是为什么他认为我们是门当户对的原因。他没有说他想要我成为他的妻子,没有用那么多的话。但是我知道他在想着这事,因为有一次,他甚至给了我一只都不曾破裂的坛子。当我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捡起一块石头,把那只坛子口的边敲下来一小片,再把坛子还给我。总之,那就是我怎么得到了坛子和一点儿求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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