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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三章 狗和蟒蛇

  自打我们分手始,西蒙和我就一直在为我的狗——布巴的监护权争吵不休。西蒙需要看望它和周末带它散步的权利。我并不想否认他有权去替布巴捡大便,但我恨他那种对狗的骑士态度:他喜欢带松开拴绳的布巴去散步,让这条沙灰色的狗蹦来蹦去地在普勒西迪奥的小道上穿行,与克利斯野地平行地跑着;可在那儿,几乎任何一只狗的大嘴都能轻松地将一条三磅重的约克奇瓦狗咬成两半。

  这天晚上,我们在西蒙的公寓为我们尚未划分开来的自由职业事务清理一年的有价收据。为了扣税的缘故,我们决定仍然应用“已婚类档联合申报”条例。

  “布巴是条狗,”西蒙说,“它有权隔一段时间就自由地奔跑奔跑。”

  “不错,而且让自己丧命。还记得在萨金身上发生的事吗?”

  西蒙转动着他的眼睛,这是他表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的神态。萨金是邝的狗,北京哈巴狗和马耳他长毛狗的杂交种,一条好斗的狗,会向街上任何公狗挑战。五年以前,西蒙带它去散步——松开了栓带——于是萨金撕裂了一条个拳狗的鼻子,而这条斗拳狗的主人则向邝奉上了一张八百美元的兽医账单。我坚持由西蒙来付账,西蒙说应该由那条斗拳狗的主人来付,因为是他的狗挑起了这场撕斗。邝则与兽医医院就每一项收费喋喋不休。

  “如果布巴碰上了一条像萨金那样的狗会怎样呢?”

  “是那条斗拳狗先动手的。”西蒙干巴巴地说。

  “萨金是条凶悍的狗!是你把它松开了栓带,结果却由邝来付兽医的账单!”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那条斗拳狗的主人付的账单。”

  “不对,不是他付的。邝只是这样说说,以便不让你感到尴尬。我告诉过你这事,还记得吗?”

  西蒙歪嘴一撇,他的这种怪相总是跟随着一个怀疑的声明,“我不记得了。”他说。

  “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只记得住你想要记的东西。”

  西蒙窃窃私笑,“哦,我想你不是这样吧?”在我能有所反应之前,他伸出他的手,手掌朝上,阻止我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有着持久不衰的记忆力!你永远不会遗忘任何一件事!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你对每一件近来小事的记忆都与记忆力无关,它蕴含的是该死的妒忌。”

  西蒙所说的话使我恼怒了整整一个夜晚。我真的是那种念念不忘旧恶的人吗?不,西蒙是在用回击刺人的话为自己辩护。如果我生来就有记住一切东西的本事,这能怪我吗?

  贝蒂婶婶第一个告诉我,我是具有照相式记忆力的人,她的评论使我相信自己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摄影师。她这样说,是因为有一次当她在一大群人面前说起一部我们大家都看过的电影时,我纠正了她的说法。由于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一直是在摄影机镜头后面混饭吃的,我不知道人们说的照相式记忆力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说我是怎么记住过去的事的,那并不像翻动一堆杂乱的快照,而是要比这更有选择性。

  在我七岁时,如果有人问我的住址号码,那些数目字并不会在我眼前闪烁。我不得不激活特定的时刻:那天的气温、修剪过的草坪发出的气味、橡皮带凉鞋敲着我脚跟的啪一啪一啪声;然后我再次跨上那条水泥浇铸门廊的两级台阶,把手伸进黑色的信箱,心砰砰地跳,手指头四处抓摸——在哪儿?那封来自阿特·林克赖特的乏味的信——邀请我出席他的演出会——在哪儿?但是我不会放弃希望,我会暗自思忖:也许我把地址号码给搞错了。不过没有弄错,地址在那儿,就是上面那黄铜数字:3—6—4—5,结束处是周围满是污迹和锈斑的螺丝。

  我记得最牢的就是这些,不是地址而是痛楚——那种如骨鲠在喉的确信:这个世界在指责我任意妄为和粗心大意。难道那与妒忌是同样的吗?我非常想成为《粗话不堪入耳的小鬼》里的客串,那可是小家伙获取名声的捷径,而且我也想再次向母亲证明,尽管有邝在,我还是与众不同的。我要冷落邻居那些孩子,使他们恼火我居然拥有比他们所知道的更多的乐趣。在我绕着街区一圈圈地骑自行车玩时,我会构想当自己最终被邀请出席那个演出会,我要说些什么。我会告诉林克赖特先生有关邝的事情,只是那些有趣的事儿——像那次她说起自己喜欢电影《南方的太平洋》。林克赖特先生准会竖起他的眉毛,撅圆嘴。“奥利维亚,”他会说,“你的姐姐指的是不是南太平洋?”而后观众席上的人们就会拍着他们的膝头大笑大叫,而我的脸上则会焕发出孩子气的好奇与逗人喜爱的神情。

  老阿特总是把小孩子们想得那么的可爱和天真,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些令人难堪的话。当然,在演出会上的所有那些孩子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他们为什么要述及真正的秘密——他们是怎样玩晚安护士和假领医生的游戏、怎样从街角的墨西哥人杂货店里偷口香糖、火药帽和健美杂志。我很熟悉干这些事的小家伙,他们与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一样:有一次,那些孩子扭住我的胳膊按下去并朝我撒小便,一边还笑着叫喊:“奥利维亚的姐姐是个痴呆。”他们坐在我身上直到我开始哭起来。我心里恨透了邝,也恨透了自己。

  为了安慰我,邝带我来到甜蜜之梦。我们坐在商店外面,一面舔吃着蛋卷冰淇淋。那只妈妈最近刚从宠物关押场拯救来的小狗——邝给它取命叫船长——躺在我们的脚下,警觉地等着接吃我们掉下去的冰淇淋汁。

  “利比—阿,”邝说,“知——得,这词是什么意思?”

  “痴——呆,”我纠正说,同时玩味着这个词。我仍然还恨着邝和邻居的孩子。我又舔了一口冰淇淋,回想着邝所做的傻事儿,“痴呆意思就是饭桶,”我说道,“你知道,就是什么也不懂的蠢人。”她点点头,“像在错误的时间说错误的事。”我附加说,她又点点头,“当小孩子嘲笑你时,你却摸不着头脑。”

  邝沉默了极长一段时间,我的胸内都开始感到痒兮兮地不舒服了。最后她用中文说:“利比—阿,你认为这个词说的就是我吗?你说老实话。”

  我继续舔着从我的蛋卷边上流下来的冰淇淋汁,以避开她的注视。我注意到船长也专注地察看着我。痒兮兮的感觉在滋长,直到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嘟哝着说:“这倒不是。”邝粲然地笑起来,拍拍我的手臂。这个举动可真的要让我发疯了,“船长,”我大叫起来,“坏狗!别乞讨了!’哪条狗哆嗦起来。

  “哦,它没有在乞讨啊。”邝以开心的声音说,“它只是在渴望。”她抚摩着它的后腿部,然后把她的蛋卷冰淇淋伸到那条狗的头上,“说英语!”船长打了几次喷嚏,然后低沉地呜呜叫了几声。邝让狗舔了一下冰淇淋。“讲中文!说中文!”狗随着发出两次尖声高叫。她又让狗舔了一下冰淇淋,接着再让它舔一下,亲热地用中文和它说着话。看着这情形,我很恼火:怎么任何蠢事儿都能让她和那条狗马上就开心起来呢。

  在这同一个夜里的晚些时候,邝再次问我有关那些小孩子所说的话。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我,让我觉得她可真的是个痴呆。

  利比—阿,你睡着了吗?好吧,对不起,对不起,再睡吧。这事儿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再问问你这个词:痴呆。呵,但是你现在睡着了,或许可以明天问,等你从学校回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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