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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一字一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议,破天荒给露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肉。牛肉让她联想到布满伤疤的肉体,她觉得牛肉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缘故,她做了一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露丝面前,露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汉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露丝很想说话,可又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不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一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露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流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露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露丝“比别人快一步”,茹灵从露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露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露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毛笔塞到露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露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露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满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露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分,露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露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一向节俭,她把露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露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露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湿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露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毛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肉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露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露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露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露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露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露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露丝,露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露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露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湿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露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露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吸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露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满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抽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荡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露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塞到露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露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露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露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洞里去,好好地安葬。”

  露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露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露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露丝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宝姨啊,谢谢您教我女儿。我很惭愧她只会说英语。让您这么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为难。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话您都听得到。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把您的尸骨带回周口店的猴嘴洞去。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我能回到中国,我马上就去履行诺言。谢谢您提醒我。”

  露丝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个方型就能代表这么多意思?难道屋子里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么在操纵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能很长时间里我还是回不去中国,”茹灵接着说,“还是求您原谅我。求您知道,自打您离开我以后,我是天天受罪,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是诅咒还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过我女儿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个警告。”

  露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么说来那个满头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来那天在操场上,她真是差点没命。她当时觉得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灵捡起筷子,还想往露丝手里塞。但露丝握紧了拳头,又把沙盘推到一边。妈妈把沙盘推回到她眼前,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是教我太高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跟您对话了。您每天都能引导我。每天都能教导我日子该怎么过。”

  妈妈转身对露丝说。“让她每天都来。”露丝摇摇头。她想从椅子上溜下去。“快说呀!”茹灵敲着桌子,催促道。这时露丝终于开口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要。”

  “哇!你又能说话了!”妈妈换回英文说道。“是宝姨帮你治好的吗?”

  露丝点点头。

  “那就是说诅咒结束了?”

  “是的,可她说她得回去了。她还说我需要休息。”

  “她原谅我了?她——”

  “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明白了吗?我们不应该老担惊受怕的。”

  妈妈总算松弛下来,开始低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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