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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离开大楼的那天,回头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厦开着大门,里面亮晶晶的水晶灯像牙齿,像是张着大嘴要把她吃进去。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直贴到天花板的绣花壁纸连着四壁像一个精美的盒子,把她关在里面。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躺在一头牛身上睡着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上一部电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着十年在下一部电影里当上主角,十年前后长得一模一样。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喂?”

  “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

  “当然没有。”

  “你在做什么?”

  “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你没有笑。你沉默得像拿错笔擦不掉的一条线。毛毛只好继续说:“我好像忘记吃晚餐了,每次急着把手上的东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蛮浪费的,人也不过活几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应该听你的话,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哦。你吃饭了吗?”伊纹答非所问,一如往常:“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应门,门一开,毛毛有一种终于读了从小熟习的翻译小说的原文的感觉。第一次看见你戴眼镜。你比任何经典都耐看。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电影里导演要逗观众笑的桥段伊纹终于会笑了。

  隐形眼镜盒子和眼药水搁在茶几上,你的拖鞋呈圣筊,一正一翻泼在地上,外套耸起肩膀挂在椅背上,原文书突出脊梁,呈人字压在桌上,整块沉重的黑纹大理石桌都是你的书签。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荡荡的。关起冰箱门之际毛毛突然想到伊纹的浅蓝色家居服大腿间那一块湿成靛色。一张张发票像虫微微蜷着身子,随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快餐就是便利商店。

  扶手椅里窝着一席匆匆叠好的凉被,椅子前有咖啡渣干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渍,也有水杯,磨豆机的小抽屉拉出来,还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象你整天待在沙发前的样子。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

  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东西再回伊纹家,每天搬愈多东西过来,渐渐地,连设计图也在伊纹这里画了。伊纹坐在他对面,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两个人中间却不是山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宝石矿的沉默。伊纹会小心翼翼地招手,就像毛毛在远方,毛毛抬起头之后伊纹把书推过去,手指指着一个段落,毛毛会停下画画的手,读完以后说:“真好。”伊纹对毛毛说:“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你是一个比较温柔的我。”忍住没有说: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这是爱情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毛毛帮自己倒水的时候也帮伊纹添水,伊纹会睁大小羊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你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皱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你知道酒窝的本意真的跟酒有关吗?古时酿酒,为了能与更多的空气接触,把酒曲和混合好的五谷沿着缸壁砌上去,中间露出缸底。我仿佛也可以从你的酒窝望见你的底。但毛毛只是说,不用谢。忍住没有说:这样,其实我比你还开心,是我要谢谢你。

  伊纹上楼进房间前,学大兵向上级敬礼的姿势,调皮地说:“室友晚安。”渐渐没有听见你在梦里哭泣了。早上看见你穿着粉红运动家居服走下来,脚上套着毛茸茸的粉红色拖鞋,我在心里会自动放大你被厚近视眼镜缩小的眼睛。吃完咸派我端甜派出来,你假装呜咽说:“惨了,毛毛先生要把我宠成废人了。”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你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晚上一起看电影。伊纹要拿高处的光盘,拉紧了身子,一面拉长声音说嘿咻。蹲在那儿操作光盘播放器,按个按钮,嘴里会发出哔的一声。我有时候都不忍心去帮你,你太可爱了。看法国电影要配马卡龙,看英国电影要配司康,看俄罗斯电影要配俄罗斯软糖,吃着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干硬的核桃碎,就像是做梦被打断了,像是我时不时冒出的问句得自己吞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二战纳粹的电影什么都不可以吃。

  喜欢跟你去熟识的咖啡厅挑咖啡豆,老板把咖啡豆铲起来的时候,你把头发塞到耳后凑过去闻,用无限惊喜的脸跟我说,这个是蜂蜜,刚刚那个是坚果!这个是楚浮,刚刚那个是奇士劳斯基!我好想跟你说,有的,还有布纽尔,有高达。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你道歉,弥补你被抢走的六年。喜欢你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你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你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笼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你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你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板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你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念书念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你早起的眼屎,听过你冲马桶的声音,闻过你的汗巾,吃过你吃过的饭菜,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洋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松沙发,以为是一道皱褶的阴影,原来是伊纹的长头发。轻轻地拈起来,可以在指头上绕十二圈。喜欢你用日文说“我回来了”。更喜欢你说“你回来了”。最喜欢的还是先在桌上摆好对称的刀叉杯盘碗筷,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

  郭晓奇出院回家之后,马上在网页论坛发了文,指名道姓李国华。她说,李国华和蔡良在她高三的时候联合诱骗了她,而她因为胆怯,所以与李国华保持“这样的关系”两三年,直到李国华又换了新的女生。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象他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按下发文的确认按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事情应该停下来了。论坛每天有五十万人上线,很快有了回复。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

  “鲍鲍换包包!”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怜的是师母!”

  “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

  “还不是被插得爽歪歪!”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出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虽然罪是老师的,而她的身体还留在他那里。

  蔡良告诉李国华网络上有这样一篇贴文。李国华看过以后,心里有了一份短短的名单。蔡良请人去查,一查,那账号背后果然是郭晓奇。李国华很生气。二十年来,二十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样对他。补习班的董事也在问。“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李国华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笑自己的心里话像恶俗的香港警匪片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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