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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李国华跟补习班其他老师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课没地方去,决定上咖啡厅写日记听音乐杀时间。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粉红色日记本子上,圆滚滚、亮晶晶的。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喝了咖啡马上想起伊纹姐姐和毛毛先生。其实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可是伊纹姐姐衔着连接词,思琪没办法再把一维哥哥连上去了。是一维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松开,变成巴掌和拳头的。

  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作文模板,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男人真烦。最烦的是她自己有一种对他们不起的心绪。日记没办法好好写了,只好上街乱走。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姐姐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姐姐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用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虚构叙事文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每隔一阵子,总会有绑架强暴案幸存者的自传译本出版。她最喜欢去书店,细细摸书的脸皮上小女生的脸皮,从头开始读,脚钉在地上,这许久。读到手铐,枪,溺人的脸盆,童军绳,她总像读推理小说。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监禁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份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思琪每每心想,虽然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绑架强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许我是这所有人里最邪恶的一个。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叫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苦,痛得很具体,我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

  老师常常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感觉就像是神迹。”神来过了,在他和太太孩子同住的家里。在她们和爸爸妈妈同住的楼下。老师最喜欢在她掌上题字,说:“可以题一个‘天地难容’的匾额。”又笑着一撇一捺,写个人字,说,“天地似乎还好,倒是人真的不容。”老师饱饱的食指在她手心里温软的触感就像刚刚豹的光斑。不只是把罪恶感说开,罪恶就淡薄一些,老师到头来根本是享受罪恶感。搭讪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没有人看得到她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最下等的迷恋。她身为一个漂亮的女生,在身为老师的秘密之前。

  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你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但是思琪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

  突然听到刹车皮尖叫,有人猛然把她往后拉,她跌到那人身上。驾驶员摇下车窗,看到是个病恹恹的美少女,怒气转成文火:“唉,同学,走路要看路啊。”

  “对不起。”车子开走了。拉她的男人穿着银貂色西装,仿佛在哪里看过。啊,是刚刚那六个搭讪人之一。“对不起。”

  “我看你心不在焉,所以跟着你走。”

  “是吗?”也并没有救命的感激感,她只是模模糊糊对全世界感到抱歉。

  貂色男子说话了:“我帮你拿书包。”

  “真的不用。”他就把书包抢走。也不能真使力抢回来,免得路人以为是真抢劫。“你还好吗?”

  “还好。”

  “刚下课吗?”心里想:不然呢。嘴巴没说话。发现这男人长得像讽刺漫画,天然惊讶的大眼睛,貘的长鼻子。“你长得好像一个日本女明星哦,叫,叫什么的?”想起刘墉里夹的小照,她笑了。而他当然以为她是因他的话而笑,声音抖擞起来。“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有气质吗?”她真的笑了:“你们台北人都这样吗?”

  “怎样?”我家有一口纸箱在搜集你们这种人的名片哦,忍住没有说出口。他倒真掏出一张名片,职位不低,公司也响亮。“区经理先生,你一定很忙吧?”他打开手机就取消了今天的约,说:“我是真心想认识你。”她看着路边松树绒绒的手指不正经地动着。“我是真心想认识你,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她看见神用名为痛苦的刃,切下她硕果仅存的理性,再满不在乎地吃掉它,神的嘴边流出血样的果汁。她说好。“吃完饭去看电影?”她也说好。

  电影院里没人,好冷,她的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貂色男人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貂色西装像一件貂皮大衣。看见他西装里的衬衫是黑色,她无限凄楚地笑了:“啊,我的,男朋友,也总是穿黑色。”

  “或许我是你下一个男朋友,你男朋友在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忍住没说出口。“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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