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港台文学 >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 上页 下页
一四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儿。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准小孩子的年龄。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我爱你!”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你!”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一直到很后来,刘怡婷在厚厚的原文画上马路边红线般的荧光记号,或是心仪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过世时她大声跟师傅唱着心经,她总是想到思琪,疗养院里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没有办法经历这些,这恶俗的连续剧这诺贝尔奖得主的新书,这超迷你的平板这超巨型的手机,这塑胶味的珍珠奶茶这报纸味道的松饼。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当那男孩把嘴从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时候,当百货公司从七折下到五折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灵魂的双胞胎注定要永远错过的这一切。她永远在想思琪,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思琪那时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谋面的故乡。

  上台北定下来前几天,伊纹姐姐请思琪无论如何在整理行李的空当拨出一天给她。这次伊纹没有打开车顶敞篷。升高中那年的夏天迟迟不肯让座给秋,早上就热得像中午。思琪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发现自己不仅仅是早上就热得像中午,而是早上就烫得像夜晚。那年教师节,是从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想到这里也发现自己无时不刻在想老师。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横在脑子里。

  整个中学生涯,她拒绝过许多中学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伊纹像往常那样解开安全带,摸摸思琪的头,在珠宝店门口停车。推开门,毛毛先生坐在柜台后头,穿着蛋黄色衣衫,看上去,却依旧是思琪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着蓝色针织衫的样子。毛毛先生马上站起来,说:“钱太太,你来了。”伊纹姐姐同时说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马上说:“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纹姐姐也同时说:“叫我许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慑。短短四句话,一听即知他们说过无数遍。思琪从未知道几个字就可以容纳那样多的感情。她赫然发现伊纹姐姐潜意识地在放纵自己,伊纹姐姐那样的人,不可能听不懂毛毛先生的意思。

  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姐姐就是云是雾。伊纹抱歉似的说:“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台北念高中,我想买个纪念品给她。”转头对思琪说:“怡婷说真的没有时间,你们两个就一模一样的,怡婷不会介意吧?”思琪很惊慌地说:“伊纹姐姐,我决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伊纹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贵重东西,姐姐的一定要收,你就当安慰我三年看不见你们。”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圆脸更接近正圆形,他说:“钱太太把自己说老了。”思琪心想,其实这时候伊纹姐姐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维哥哥对她那样糟。但伊纹只是用手指来回抚摸玻璃。

  思琪低头挑首饰。闪烁矇眬之中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因为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伊纹姐姐指着一个小坠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颗浅水滩颜色的宝石。伊纹说:“这个好吗?帕拉依巴不是蓝宝石,没有那么贵,你也不要介意。”思琪说好。

  毛毛先生给坠子配好了链子,擦干净以后放到绒布盒子里。沉沉的贵金属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种轻松而不轻忽的意味。思琪觉得这个人全身都散发一种清洁的感觉。

  伊纹她们买好了就回家,红灯时伊纹转过头来,看见思琪的眼球覆盖着一层眼泪的膜。伊纹姐姐问:“你要说吗?没办法说也没关系,不过你要知道,没办法说的事情还是可以对我说,你就当我是‘没人’吧”。思琪用一种超龄的低音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伊纹看着她,看着她眼睛前的眼泪干掉,眼神变得非常紧致的样子。

  绿灯了,伊纹开始跑马灯似的回想李国华。想到背着脸也可以感觉到他灼灼的眼光盯着她的脚踝看。那次一维帮她办生日会,李国华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书初版,他拿着粉红色的香槟酒连沾都没沾,在一维面前憨厚得离奇。初版当然难得,可是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潜意识地讨厌。想到他刚刚开始和女孩们检讨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总是打断她的话,说钱太太你那套拿来写作文肯定零分,说完了再无限地望进她的脸。那天他说要拿生日会的粉红色气球回家给晞晞,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觉得他在说谎,觉得他出了电梯就会把气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里。想到他老来来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诗。

  伊纹问思琪:“哪一种怪呢?我只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忍住没有说别有所图。思琪说:“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觉得老师说要做的事是他真的会去做的事。”忍住没有说反之亦然。伊纹追问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做事情的态度,我讲个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还没开灯的木头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规规矩矩,可是赤脚走着走着,总觉得要小心翼翼,总感觉会踏中了某一块地板是没有嵌实的,会惊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你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昨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一面咬了她的脚跟。毛毛先生和伊纹姐姐看上去都那样干净。伊纹姐姐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纹姐姐若是雾,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觉污染中有一种悲壮之意。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得狰狞,看上去仿佛五官被大风吹换了位置。

  伊纹看见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纹继续说:“我以前跟你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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