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港台文学 >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 上页 下页


  十楼的张太太在世界上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女儿刚过三十五岁,三十五了也没有稳定的对象,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恹恹的。张太太本姓李,跟张先生学生时期一起吃过好些苦,后来张先生发迹了,她自己有一种糟糠的心情。张先生其实始终如一,刚毕业时都把汤里的料捞起来给张太太吃,那时张太太还是李小姐,现在张太太是张太太了,张先生出去应酬还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给太太。酒友笑张先生老派,张先生也只是笑笑说:“给千水吃才对得起你们请我吃这么好的菜啊。”张先生对女儿的恋爱倒不急,虽然女儿遗传了妈妈不扬的容貌,也遗传到妈妈的自卑癖。张先生看女儿,觉得很可爱。

  从前一维迟迟没结婚,老钱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声对张先生说:“不如就你家张小姐吧。”张太太一面双手举杯说哪里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对张先生说:“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穷死也不让婉如嫁过去。”张婉如在旁边听见了,也并不觉得妈妈在维护她,只隐约觉得悲惨。在电梯里遇见钱一维,那沉默的空气可以扼死人。钱一维倒很自在,像是从未听说彼此的老父老母开他俩玩笑,更像是完完全全把这当成玩笑。婉如更气了。

  张婉如过三十五岁生日前一阵子,张妈妈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数。张妈妈上菜,汤是美白的薏仁山药汤,肉炒的是消水肿的毛豆,甜点是补血气的紫米。婉如只是举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镜片被热汤翳上阴云,看不清楚是生气还是悲伤。或者什么都没有。

  婉如生日过没多久,就对家人宣布在新加坡出差时交上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华侨,每次讲中文的时候都让思琪她们想起辛香料和猪笼草的味道。长得也辛香,高眉骨深眼窝,划下去的人中和翘起来的上唇。怎么算都算好看。而且和婉如姐姐一样会念书,是她之前在美国念硕士时的学长。听说聘金有一整个木盒,还是美钞。又会说话,男朋友说:“我和婉如都学财经,婉如是无价的,这只是我的心意。”思琪她们不知道婉如姐姐的新郎的名字,只唤他作男朋友。后来有十几年,刘怡婷都听见张太太在讲,你不要看我们婉如安安静静的,真的要说还是她挑人,不是别人挑她。也常常讲起那口木盒打开来绿油油比草地还绿。

  婉如结婚搬去新加坡以后,张太太逢人就讲为晚辈担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很快地把伊纹介绍给一维。

  一回,张太太在电梯遇到李国华,劈头就讲:“李老师,真可惜你没看见我们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静静的,喜欢她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一流。”又压低声音说,“以前老钱还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给一维哩。”

  “是吗?”李国华马上浮现伊纹的模样,她在流理台时趿着拖鞋,脚后跟皮肉捏起来贴着骨头的那地方粉红粉红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红粉红的。“为什么不呢?我家婉如要强,一维适合听话的女人,伊纹还一天到晚帮邻居当保姆呢。”

  “谁家小孩?”

  “不就是刘先生房先生他们女儿吗,七楼的。”李国华一听,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间的骚动如此灵光。张太太继续讲:“我就不懂小孩子读文学要干什么,啊李老师你也不像风花雪月的人,像我们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念商,我说念商才有用嘛。”李国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望进张太太的阔嘴,深深点头。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污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思琪她们一下课就回伊纹家。伊纹早已备好咸点甜点和果汁,虽说是备好,她们到的时候点心还总是热的。最近她们着迷的是记录大陆“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纹今天给她们看张艺谋导的《活着》。视听室的大荧幕如圣旨滚开,垂下来,投影机嗡嗡作响。为了表示庄重,也并不像前几次看电影,给她们爆米花。三个人窝在皮沙发里,小牛皮沙发软得像阳光。伊纹先说了,可不要只旁观他人之痛苦,好吗?她们两个说“好”,背离开了沙发背,坐直了。电影没演几幕,演到福贵给人从赌场背回家,伊纹低声向她们说:“我爷爷小时候也是给人家背上学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觉得丢脸,每次都跑让背他的那人追。”然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福贵的太太家珍说道:“我什么都不图,图的就跟你过个安生日子。”思琪她们斜眼发现伊纹姐姐用袖口擦眼泪。她们同时想道:秋天迟到了,天气还那么热,才吹电风扇,为什么伊纹姐姐要穿高领长袖?又被电影里的皮影戏拉回去。不用转过去,她们也知道伊纹姐姐还在哭。一串门铃声捅破电影里的皮影戏布幕,再捅破垂下来的大荧幕。伊纹没听见。生活里有电影,电影里有戏剧。生活里也有戏剧。思琪怡婷不敢转过去告诉伊纹。第三串门铃声落下来的时候,伊纹像被“铃”字击中,才惊醒,按了按脸颊就匆匆跑出视听室。临走不忘跟她们说:“不用等我,我看过好多遍了。”伊纹姐姐的两个眼睛各带有一条垂直的泪痕湿湿爬下脸颊,在黑暗中映着电影的光彩,像游乐园卖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泪痕插进伊纹姐姐霓虹的眼睛里。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们的心思已经难以留在电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里议论她。两个人眼睛看着荧幕,感到全新的呆钝。那是聪明的人在遇到解不开的事情时自觉加倍的呆钝。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姐姐。突然,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黄色灯光投进漆黑的视听室,两个人马上看出来人是李老师。李老师背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见他的头发边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灯光照成铂色的轮廓,还有胁下金沙的电风扇风,他的面目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轮廓茸茸走过来。伊纹姐姐很快也走进来,蹲在她们面前,眼泪已经干了,五官被投影机照得五颜六色、亮堂堂的。伊纹姐姐说:“老师来看你们。”

  李国华说:“刚好手上有多的参考书,就想到你们,你们不比别人,现在给你们写高中参考书还嫌晚了,只希望你们不嫌弃。”思琪怡婷马上说不会。觉得李老师把她们从她们的女神就在旁边形象崩溃所带来的惊愕之中拯救出来。她们同时产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见伊纹姐姐哭,那比伊纹在她们面前排泄还自我亵渎。眼泪流下来,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是李老师在世界的邪恶面整个掏吐出来、沿着缝隙里外翻面之际,把她们捞上来。伊纹哭,跟她们同学迷恋的偶像吸毒是一样的。她们这时又要当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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