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港台文学 >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 上页 下页


  有个阿姨拿了塑料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台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这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只趴在猪圈栅栏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么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汤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你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像是在计算汤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呆钝的表情挂在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之意。

  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怡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你也帮我一下。

  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上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你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醒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仿佛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

  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卷发,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舍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

  “那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

  “所以说这些用人的嘴啊,钱升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

  “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怡婷听不下去了,仿佛被打的是她。

  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姐姐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青的皮肤。刘怡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怡婷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来。”怡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借口多俗,问,“你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怡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

  钱升生家有钱。八十几岁了,台湾经济起飞时一起飞上去的。有钱的程度是即使在这栋大楼里也有钱,是台湾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儿子,钱一维是刘怡婷和房思琪最喜欢在电梯里遇见的大哥哥。唤哥哥是潜意识的心计,一方面显示怡婷她们多想长大,一方面抬举钱一维的容貌。怡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地道的美国东部腔,好听,人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①的人讲普鲁斯特①呢?

  【①《幼狮文艺》:1954年创刊,分别由冯放民、邓绥甯、痖弦、朱桥等人所拓展。“幼狮”取英姿勃发之青年的意思,亦可英译为“youth”,早期主要是青少年作家的文学入门刊物。】

  【①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法国作家,独具风格的语言大师。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姐姐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念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国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你长得好像伊纹姐姐,不,是伊纹姐姐像你。”思琪只说拜托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姐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

  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国人那种世界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索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教战守策的句子复制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胃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一团食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像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姜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快一点跟我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她理一理头发,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绪。他们才约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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