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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梦断东莞(3)


  亚当·史密斯独自一个人,绕过圣约翰教堂来到植物园。他在一棵亚热带的棕榈树前默立良久,动手轻触树干上挂的牌子,心情沉重。这种棕榈是艾米丽带领孤儿们到九龙后山收集植物标本时发现的,伦敦植物协会以她的名字命名。

  离开那棵棕榈树,史密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中环皇后大道买了一架双筒的望远镜。艾米丽曾经答应等到秋天候鸟南飞时,带他到米埔教他观察辨别不同种类的鸟禽。

  “──每年到了秋天,两百多种各式各样的候鸟从西伯利亚飞来,停在米埔的沼泽地,吃虾蟹泥鳅当补给,然后向南飞到澳洲去。史密斯先生,想象一下,两百多种候鸟飞过香港上空──”

  那天艾米丽兴致很高,她大谈观鸟之道在于耐性,用心观察与辨别认识,当中其乐无穷。

  “──鸟在飞、飞,没一刻停下来喔,而真正有经验的,可以从望远镜辨别不同种类、形状、羽毛颜色的鸟,有趣吧?”

  艾米丽建议下回到上环华人菜市场采购孤儿院伙食后,顺便到皇后大道的仪器店看看伦敦新到的望远镜,她凭经验将会帮史密斯选一副功能良好的双筒望远镜,防潮性高,倍数是七点五至十倍的,比较适合他这初学者观望。

  “──太久远了,等到秋天候鸟南飞──”

  “对真正的观鸟迷来说,候鸟南飞才真大有可观,”艾米丽兴致勃勃叙述她的奇遇:“我每年去观看牠们,结果发现燕子会在同一个月、同一天飞回来,正好符合中国人的说法:一年一度燕子来归。奇妙吧?”

  艾米丽转了一下眼睛,同意等到秋天太久远了。“如果不等着观看候鸟,可到米埔看看其他的鸟类,春夏之交是个好季节。等复活节过了,筹款义卖告一段落,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尝尝观鸟的乐趣。”

  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翩翩掠过艾米丽的肩膀,飞向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丛。

  “啊,蝴蝶,史密斯先生,我告诉过您吧,九龙荔枝角背后的山谷,长了一大片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在树上栖息,一旦孵化出来──如果运气好刚巧赶上了,哇,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那种奇景──最多的是一种黄翅粉蝶,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荔枝角山谷的黄翅粉蝶飞入摆花街南唐馆,从屏风后衍化成一个彩绣辉煌的丽人,袅袅向亚当·史密斯走过来。她的领子、袖口镶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黄翅粉蝶的精魂。史密斯的黄翅粉蝶。激情时他这么低唤他的情人。

  “艾米丽小姐,我想我还是等您带我去米埔观鸟,我愿意等。”为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史密斯又强调:“我可以等,真的可以等到复活节过后。我一直没忘记上次铜锣湾去看红棉花开,红珊瑚的颜色,把海水都映成红色,美极了──”

  “可是,蝴蝶谷的风光也太值得一看了,您听说过吧,一种香港才有的蝴蝶,黄翅膀的粉蝶,美丽极了,真像有些娇弱精致的中国女人。您也许见过吧?那种黄翅粉蝶。”

  他不止见过。他冰冷的双手掐入粉蝶的颈后,连衣带人给拎了起来,抛到床上。他粗暴的把蝴蝶压在下面,以统治者的姿态骑着她。他揿住纤细如瓷瓶的脖子,折断一样拗过去。最好有碎裂的声音。他恨不得一并扯裂两只黄色的翅膀,开膛剖腹,让她死在我的下面。“看我毁了你,毁了你。”你是我廉价豢养的女人,黄皮肤的女人,生来等着被我驾御统治、唯命是从的女人。我是你的神,从天主堂十字架尖顶走下来的白色的神,我要你无怨无悔的爱恋着我。蝴蝶,我的黄色粉蝶。在我的心目中,跑马地成合坊阴影重迭的唐楼,帐幔绫罗斜搭,飞龙雕刻、红纱宫灯、花瓶高几才是我的后宫,与床上脂粉艳光风情十足的我的女人一同栖息的,是尺来长的蜈蚣、放毒素的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暗处的虱子、木柱里密密麻麻的白蚁、发青色的石灰墙上肚腹透明爬行的壁虎。同住的还有羊痫风一发作,把身体蜷曲绕在古井打旋吐口沫的女佣阿梅。

  三

  亚当·史密斯最后一次梦游一样来到跑马地成合坊,徘徊在黄得云的唐楼窗下。

  夜黑星暗,潮湿的海风拂过他发烧昏热的额头。史密斯以为梦魇未醒,浸在墨汁一样漆黑的深海底,那一头恐怖的鱼,腹部长了四条桨一样的鳍,变成四只手臂,仿如要破窗而出,把我腾空抓起,丢掷到那个淫欲的陷阱。那个犬齿尖长的吸血鬼,摇晃她满头金钗玉翠,以她永不疲倦的精力吸榨我鲜色的血。我的又欢愉又罪恶的爱情。

  史密斯昏热的额头顶住唐楼的窗棂。用不着睁眼从木窗的缝隙看进去,他对窗子那一边的一景一物了然于胸。在无以成眠的漫漫长夜,他让自己的足迹踏遍唐楼每一个角落,双手抚过每一张桌子、每一把凳子。他是屋子里的主人,里面的一切都为他所拥有,包括因久盼不到赌气面朝里斜倚枕间他的女人,以及垂眉低眼随时准备匍匐奉承的佣妇阿梅。甚至连唐楼的气味都属于他,那闻久了令他发梦呓的气味:鸭蛋青、铅粉、胭脂腻香、捣成汁浆敷在指甲上的凤仙花植物的草腥、沙田香粉寮的盘香,还有后期为了蛊惑拉拢他,遍体涂抹的茉莉花汁混合的味道──

  他鼻子吸嗅着,睁开眼睛,昏暗的瞳孔闪了一下,窗子里头似乎换了灯,暴露在前所未有的亮光里。这不是他所熟悉阴影幢幢的后宫。在他的后宫,他将举起手中的蜡烛照耀斜躺的赤裸女体,从瀑布似直泻下来的神秘黑发一路照下去,烛光闪烁所到之处,无不给他无限惊喜。然后他放下烛火,趴扶下去与被烛光照过的女体交迭在一起,石灰墙映显重重迭影,分辨不出是他的,抑或她的。

  阴影消失了。唐楼比往常光亮了许多,史密斯感到陌生。墙角五斗柜旁的镜台,屋子里的女人朝夕顾盼,夜夜打扮得恨眉醉眼,以脂粉艳光俘虏他,片刻不能离的镜子,被一块叫不出颜色的布覆盖蒙住了。玫瑰椅上那把三弦也失去踪影。那把黄得云从烟花饮地捎来夜夜低眉轻弹,琴声琤琮向她的异国情人透露幽怨情思的三弦,终于哑了。史密斯的视线最后落在他整个晚上一直避免不去看的弹簧床,那张令他梦魂牵系、销魂过无数次的床似乎位置被移动过了,为了增添后宫绮曼气氛,他亲自从中环丝绸行挑选的绮罗帐幔被扯走得干干净净,四柱床换上一床白得耀眼的蚊帐,帐篷一样一丝不苟严严垂盖,保护帐子里的人──如果有人。

  就是这床雪白蚊帐使唐楼亮了起来。史密斯抹拭白色眉毛的冷汗,手覆在额头,眼前所见该不会是他发烧昏热所产生的幻觉吧?这顶洁白如雪的蚊帐和他所熟悉的女人,摆花街南唐馆的前妓黄得云无论如何是扯不上关联的,除非唐楼换了人家住?黄得云倚门而立,痴痴久等他不来,不得不离去搬走了,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呵,难道上帝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回应他一次次的恳求,赐予神恩把那个引领他行淫堕落的女人从心底深处驱逐出去,结束这段孽缘。他答应以信仰和牺牲来回报主耶稣的恩典,重新过回灵性的生活。史密斯迫不及待要把这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一笔勾销,此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宿妓眠娼的恶行令他在温瑟夫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对自己憎恶的感觉也将从此消失。星期日下午,美梨广场草地上的舞会,他可以抬起头和温瑟夫人谈论加尔各答来的印度兵团演奏轻音乐的水平,甚至秋季大会堂的业余戏剧演出,他可以担任一个闲角凑兴,排遣殖民地枯燥漫长的时光。

  望着那一顶雪白如帐篷的蚊帐,史密斯没有期待中如释重负、解脱的轻松感觉。有多久了,他使自己沉浸在爱不该爱的女人的热烈痛苦之中,抚着为爱而凌迟的、受诅咒的心,却又不是没有快乐的成分。无时无刻的冲突挣扎使他感到生命的实感,时间似乎过得十分充实。绝望的爱使他虚弱不堪,而对逸乐的向往使他在背叛的快感中感到自己真正在活着,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冷汗涔涔的额头从唐楼的窗棂移开,面对着他的,除了空白、烦闷,还有什么?半山缆车旁边两层楼的公家宿舍,漆成湖绿色的外墙,遮阳光的百叶窗里关住的除了黑暗,别无其他。那栋他的前任从政府仓库搬来旧家具堆得满坑满谷的楼房,不是他的家。窗子那一边,唐楼在变得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之前,曾经更像他的家。壁橱里,他为他的女人所买的紫红、柳绿的裙袄当中,挂着他米色生丝的袍子,他披上它,垂眉低眼的佣妇奉承端上冒烟莲子汤。他左脚轻打节拍,耳听出自他女人口中的唱曲,调子怪异急促,在唐楼的红纱宫灯、瓷瓶雕花镂空的茶几之间回荡。史密斯时时跟不上这东方音乐的节拍与韵律,他毫不在意。这儿是他流放异乡的安顿所在,而且他是唐楼的主人,只要他招手,他的女人会立即停下她的乐器,过来蜷缩在他的双膝之间,任他抚爱玩弄,直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史密斯心中嗒然若失。他以自己的名义签了三年约租下唐楼,如果有任何变动,他应该第一个知道。附近跑马地大班们如果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将仰起酒醉肉饱充血的脖子狂笑不已,讥笑史密斯太过年轻缺乏经验宠坏了他的女人。财大气粗的鸦片商们,他们施舍的方式是把新铸的铜币哗啦哗啦丢了一地,由他豢养的情妇爬跪地上,一枚枚捡起。如果大班们发现史密斯脸嫩,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和额外的馈赠塞在自己睡过的枕头下,然后再穿衣离开,大班们将鄙夷地摇头,说这磨坊主的儿子该学的地方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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