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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回青楼(3)


  打发李提摩太出门后,他从书架抽出中世纪长达五百年的基督教宗教裁判所的记录,西班牙的天主教徒对付拉丁美洲不信天主的印第安土著刑罚尤其严峻;拿沸滚的蜡浇他们的背,用赤红的铁烫他们的脚后跟,用水刑、劓鼻、砍手足、割女人的乳房,无所不用其极。教士们又在田野城郊用石头砌起高高的火刑台,四角耸立圣经中的先知石雕,用来捆绑被宗教法庭判决用火刑的异端者,放火焚烧,火焰冲天。许多在裁判前因不堪折磨屈死狱中的,也从地下挖出尸首丢到熊熊火堆,死后仍遭火刑的惩罚。

  当汤玛士牧师读到天主教徒焚烧印第安古代玛雅文化的大批象形文字手稿、雕像、图绘艺术文物,他心有戚戚焉,大叫烧得好。汤玛士牧师更同意那些西班牙传教士的观点;在他们眼中赤身裸体,崇拜偶像,祭祀石头、太阳、月亮的印第安土著简直不是人类,而是动物,他们的脑袋不配用剑去砍。

  比较之下,汤玛士牧师周围这些贪吃、不道德、怯懦、结婚不举行圣礼、亵渎神明的黄种人也五十步笑百步。幸亏上帝圣明,火烧疫屋之后,并没有停止对付这批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衍生的黄色后裔。瘟疫过后,港督罗便臣雷厉风行,改善华人区的食水供应,加紧地下水道工程,又颁布一项不得人心的新的建筑物条例,严格下令拆除华人区不合卫生的唐楼,比例占华人住宅区的十分之一。

  华人民情愤慨,一看有华人领袖乘坐轿子经过,即丢石头泄愤,指责社会显达没能上达民情。被石块掷中的李提摩太,一手捂着青肿的额头,一手牵起长袍的衣角跨出轿子,陀螺一样原地乱转,一时之间,不知上哪里去为民求情。上回那些住屋被焚毁的可怜人,挤在环境更恶劣的徙置区,虽有亲戚住在其间,李提摩太甚至不敢去探望。他怕乘坐的轿子被丢石头。

  他还是被打中了。这次情况更为严峻。当李提摩太听说港府有意将焚烧后的空地辟为公园,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多万华人挤在维多利亚城西边不及一平方哩地,已经到了人迭人的地步,华人区比金子还矜贵的土地拿出来辟公园,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

  李提摩太比往日更尽心地祷告,他几次反复念着这段经文,心中更为困惑。

  情势急转直下,没被瘟疫夺去性命的华人,死里逃生,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又面临拆迁的命运。这些谨小慎微,但求温饱的升斗小民,本来已是家徒四壁,眼看连头上避风挡雨的屋顶也将被拿走了,他们的反抗既消极又无奈,两万多人决定放弃这种仰人布食、寄人篱下的殖民地生活,收拾本无长物的家当搭船回转大陆乡下。香港开埠以来华人的历史性大迁徙正在进行。

  汤玛士牧师松了一口气,总算上帝把部分面目可憎的异教徒赶出殖民地了。

  四

  黄得云向印度人询问红棉道山顶缆车的方向,被荷枪的警察斜眼瞪她,吓得赶紧混入西营盘的街市,沿着斜坡往上爬,没想到来到伊利近街大伯公庙前,祂是水坑口、摆花街一带的青楼姊妹祀奉的淫神。大榕树密荫笼罩下的小庙,重新翻修,从里到外刷上红彤彤的油漆,连神位、扁额也通红一片,血光一样刺眼。

  大伯公生前为何方神圣,众口纷纭。据说曾经是个浪迹风月场中的登徒子,俗姓杨,从醉花楼的红妓传了一身梅毒疮,被鸨母赶出妓寨,周身溃烂躺在伊利近街的岩石洞里奄奄一息,口中频呼天谴。路人掩鼻而过,伫立街角议论,都说肮脏病毒已攻入脑子,才这般癫狂作态,看样子过不了今晚。当晚下半夜,前未曾有的雷电夹着狂风暴雨从海面翻滚袭卷过来,伊利近街整排木屋悉数尽毁,岩石洞中的病人全身泡浸雨水里,双眼瞎了,天降的甘霖却洗涤他一身杨梅疮。

  病愈后,受到神谕,挂牌看病,专医花柳堕毒。求医的莺莺燕燕从水坑口成群结伴而来,大伯公羽化登仙后,被他生前医好的妓女凑资把他看病的岩石洞盖成一座小庙拜祀,香火鼎盛。

  黄得云初入南唐馆为妓,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说起杨疮梅素种种花柳病症:

  “听老一辈的说,这些脏病跟鬼佬水手坐船一起来的,有百多年了。最先,葡萄牙鬼佬传到广州的。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沙面一等一的红牌阿姑接了水兵过了毒,病得厉害,有个不怕死的鬼佬,赤眉红眼硬要睡她,嫖了不给钱,”寮口嫂双手一拍,“这下可好,老天把一身毒过给白嫖的鬼佬,不出几天眼烂鼻掉,整个人废了,阿姑全好了──”

  说着,寮口嫂叹了口气:“唉,吃这行饭的,特别像你们,接的尽是四处滚的鬼佬,防不胜防,认命吧!”

  她带黄得云到大伯公庙烧香求签,摘了一包袱庙旁榕树叶,寮口嫂说这棵大伯公亲手栽种的灵树,喝了叶子煮的汤水,清火去毒,脏病不得。

  全靠大伯公保佑,南唐馆整整两年送往迎来,黄得云遵守寮口嫂的一套防患方法:完事后立即上马桶,漱口、洗手。总算幸运,花柳脏病全没沾上,她几乎是姊妹群中唯一没吃过大伯公的膏丹丸散的。

  黄得云双膝并拢,深深拜倒在大伯公的神位前。她有许多难以启齿的心事,只有眼前这位专司风月的淫神可以心领神会。那天,她冲出佣妇阿梅妖术满布的柴房,阿梅额头上的蜈蚣刷的一声飞了起来,钻入黄得云的内脏,牵肠扯肚,使她天旋地转,扳住古井边缘,没命的呕吐,吐到她整个人被淘空了。她以为活不了了,呼吸只剩游丝,四肢沉重麻木。她命在旦夕,妖妇阿梅伙同牛头马脸,手拿骚命绳,向她一步步走来──

  黄得云并没有死,她不过是经历妊娠初期的生理反应。随着怀孕一起而来的,却是强烈到她不知如何去满足的需求。她躺在异国情人不在、陡然空旷许多的弹簧床上,翻来转去,四肢无处发放。这张曾经一再使她以为置身天堂的床,少去了神仙美眷,变成她情欲煎熬的炼狱。在她无数不能成眠的夜晚,黄得云拉过被褥放在口中咀嚼。只要你肯回转,我愿意尽弃前嫌,重新来过。冤家,我的臀部需要爱抚,我的乳房逐渐在萎缩,我要你填满我需要被填满的空隙,狂蜂浪蝶癫做一处。我只想两情如醉如痴,云雨后,我娇眼乜斜,艳光点点。

  窗影移动,恍惚间,闲垂的锦帐似被撩开了,昏暗的床头似乎立了个人。冤家,是你吗?黄得云像从前一样,抬起自以为打扮得恨眉醉眼的脸,感到被一双温热的手捧着,然后一只只摘下她插了满头的玉簪珠翠,揉乱她精心梳成的发髻,让她一头青丝瀑布一样流泻到腰间。只要你肯回转,冤家,像从前立在床边,困惑而深情的望住我,伸出颤抖的十个手指,徐徐插入我浓密的鬓边,喃喃说些谜语般的,我所听不懂的话语。我对你情爱难禁,我只要你的身体。

  黄得云哀哀切切地祈求大伯公令她的异国情人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心底深处却清楚无比,一切都是徒然。今生今世,史密斯再也不会踏入唐楼一步。最后一晚之前,从他逐渐稀疏的足迹中,每一回捧住她的脸,史密斯研究那中国的、东方的奥秘,最后总是放弃的把她重重一推,推到床上,接着自己扑上去,覆盖她的柔若无骨的女体,攫获她,无比贪切,无比粗野的炽热的要她,死紧的贴住她的胸脯,好像怕失去她似的。史密斯在与她贴得死紧的那一刻,心中却感觉到有东西横在他们当中,硬要把他们分开,史密斯等待萎溃的到来,他好立刻从最紧密的接触抽离,把嵌在一起的肉体用力一掀,往旁边摔过去,自己翻身下床,暗自发誓今晚是最后一次来。

  史密斯不再回转,黄得云不知如何自处。她淫情愈盛,被情欲的火焰袭卷,她气喘吁吁,浑身悸动,辗转床上。最近十天半月,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她曾经起过这样的念头:也许前生注定她的肉债还不曾还完,索性狠下心,干脆走回老路重操皮肉生涯。用乱棍把阿梅那贱人打了出门,锁上唐楼,雇一辆人力车,连人带箱笼,走回八个月前的原路,回到南唐馆重张艳帜,过起瘟疫蔓延前送往迎来的生涯。

  大伯公庙榕树影影幢幢,不知什么鸟在枝叶间聒噪。黄得云下意识的抚摸微微隆起的肚腹,里面的孽种该如何了断?南唐馆为妓时,她曾经陪过秋影来求大伯公,那是在一船块头特别大的纽奥良水手上船回航一个月之后,从寮口嫂口中,秋影不止一次怀过可怕的怪胎:

  “这傻女想不开,说生个孩子好依靠,不卖了。想得可好,偏偏没生仔的命,肚子里的怪物等不足月,根本不成个人形,抢先伸出一只怪脚,脚趾的皮连在一起,黄黄的,像鸭子的蹼。半个脑袋,软乎乎的,看得透明──秋影这次又中彩了;作孽,又是番鬼佬下的孬种,难怪她不敢要了──”

  黄得云怀胎至今也不能说是顺遂。春园街长春堂的老中医替她把脉,诊断是胎火耗阴,肾阴不足肝失所养,血压高升,白天头昏眼花,夜半打冷颤冷汗涔涔。老中医为她开了一剂鱼腥草、黄苓、板蓝根、蒲公英、冬瓜子的药,缓和她气急胸闷。

  黄得云说起她前晚肚痛如绞,老中医面色凝重,把脉倾听胎儿的位置,却不得要领。也许时机太早,等多几个月成了人形再作打算,老中医说。与其受尽折磨等足十月,生出个缺头烂脚的怪胎,像秋影一样,倒不如也从大伯公求一剂草药,煎了喝下去,如行五里路,胎儿自然落下──

  怔怔望着大伯公的神位,黄得云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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