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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关姜侠魂的传说(1)


  一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严冬寒夜由佣妇陪侍,提着灯笼走出跑马地成合坊的唐楼,到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从鼠疫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人,请了广州的粤剧班南下酬神演戏消灾。

  在这晚之前,她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第一天破台祭白虎,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扮演伏虎的赵公明,倒骑被打败的白虎扬长下场,台下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散戏后,她在戏棚后台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他,姜侠魂的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

  连续七天,黄得云白天看戏,夜晚严妆打扮,满头珠翠愁眉泪眼枯坐唐楼,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异国情人史密斯。戏演到了第八个晚上,黄得云对史密斯断了念,为了不愿辜负一脸一身的脂粉盛妆,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门看夜戏。

  就是这一晚,黄得云在戏台下思前想后,最后想到在戏台上搭铺与姜侠魂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向他宽阔的武生的脸膛依偎过去,黄得云下决心跟戏班子走。

  她快步回到暗寂幽暗的唐楼,斥退佣妇阿梅,亲自掌灯,扳开那块松动的红砖,伸手取出深藏的那只乌漆描金凤皮盒,三两下摘掉满头珠翠金钗一并放入,拉过箱笼收拾裙袄细软,把那只最近照着自己容光渐损的菱花镜摆在箱子上面,考虑着是否带走床上这张英国呢毡,她花了大价钱从春园街洋货店买来的。

  正在犹豫,远处砰一声鸣炮巨响,黄得云扯住毛毡的手一震,今晚宵禁的讯号开始,她走不成,走不成了。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鸦片战争结束后,殖民者限制被殖民者的行动自由,严格规定晚上十时以后,华人不准外出闲游街上,违者警察即行拘捕。禁止夜行的理由是认准华人趁黑夜图谋不轨,盗窃滋事,遗害闾里。宵禁令颁布不久,一位英国律师从赤柱乘坐马车回山顶,途中被出没岸边的海盗抢劫,港府更规定华人在入黑到十点以前,夜行要带油灯或灯笼,以之识别华洋之分。超过十点,华人一律不准夜行;居民以鸣炮为号,遵守宵禁的开始和结束。同时又公布一条“维护公安条例”,规定华人入黑以后,要在居所门前悬挂灯笼,上写住户姓名或店名,以便警察巡逻,华人在规定时间出门,要一张通行证。

  统治者如此条令繁琐,犹不放心。白天英人开的洋行每一家均派军士守护,一到黄昏,架起大炮防卫,警察十八个人编成一队,出街巡逻,遇到被认为是危险地带,先放枪,才敢前进。海面上有二十艘汽船日夜巡逻,夜间定时鸣炮以维持士气。

  宵禁鸣炮一响,黄得云放下手中折迭一半的英呢毛毡,跌坐在床上。她的卷逃计划被那一声炮响打断了。宵禁一开始,夜即刻深沉了,后山坡上的野狗一声声长啸,黄得云抚胸回想今晚的遭遇,瞪大眼睛,被自己吓住了。

  鼠疫盛行,她被洁净局的代办史密斯从摆花街妓馆重灾区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坊的一座唐楼,她自认从了良,白天大门不迈,一到天黑,悉心妆扮,坐在灯下等候情人。然而今天晚上,她为了和异国情人赌气,报复他久久不露面,破例黑夜出门看夜戏,去时急急,生怕漏看姜侠魂台上英姿,回来时已决心收拾细软跟着戏班跑,无心分神留意夜路的恐怖。

  其实,一直到一八九四年,隶属黄泥涌村的跑马地仍被看作荒凉偏僻的郊外,路口竖立“城市地界”的石碑,城内城外俨然划分界限。远在靠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看中这块四面山谷环绕的风景地,把中间低洼的谷地开辟为马场,用竹子和葵叶搭成马棚,从英国进口马匹。这一带被称为跑马地之前,它又叫快活谷,为极乐世界之意。

  大山谷没开发之前,这一带水河纵横,稻田积水培植疟蚊,驻防英军水土不服,染疟疾热症,像树叶落地一样死去,英人便将山谷坡地开辟为坟场,埋葬横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坟场取伦敦附近的快活谷为名,令生者感伤,乡愁绵绵。铁门后十字架林立,一层层沿山坡而上,坟场古树参天,乱藤遍地,老榕树根须低垂,连白天路过,都要感到阴森。

  除了快活谷坟场、豢养马匹和每年一度春郊跑马的马场,英国人在这市郊坡上还养了一种人──像黄得云这类的女人。靠贩卖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在他们的祖家都属出身寒微的低下层阶级,响应维多利亚女王的海上霸权扩张政策,只身东来冒险,暴发后,在太平山顶盖起罗马石柱的巨宅,开始讲究身分。发迹前在威灵顿街、摆花街、湾仔春园街胡混的老相好妓女,舍不得放弃,又不愿与其他嫖客共享,于是大班们不约而同,想到以跑马地郊外作为金屋藏娇之处,盖起后宫,独门独户豢养他们的黄皮肤情妇。每月的花费,只消卖鸦片利润的一个零头来养他们的女人和马匹,便已绰绰有余。

  太阳下山后,大班们离开中环洋行,驾着马车迎着海风落日经过“城市地界”的石碑,一想到情人此刻一定绞着手帕望眼欲穿的等待自己的到来,大班挥了一下马鞭,为自己行事隐蔽而得意。把华人情妇藏到这市郊角落,神不知鬼不觉,不致损害到致富后行情日日上涨的声名。他们没想到离去时,马蹄的达声在入夜的村路清晰可闻,泄露了形迹,等于将他们的私情公诸于世。

  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入境随俗,仿效商家大班作风,把黄得云安置在跑马地成合坊的唐楼,注定了她的命运。夜更深了,即使她鼓起勇气提灯笼摸黑寻回刚才走过的路找到大王庙对面的戏棚投奔姜侠魂,她却没有胆子违抗殖民政府的宵禁法令。南唐馆为妓两年,警察可以半夜破门而入,从床上拎起陪宿的嫖客肆意查问的恐吓历历在前。

  黄得云被迫打消深夜投奔戏班的念头,她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紧抱胸前,身上羊羔皮袄也不脱,歪靠弹簧床,打开折迭预备带走的英呢毛毡胡乱睡下,一等凌晨第一声炮响,宵禁结束,她可立即动身。

  结果第二天清晨,黄得云手拎箱笼,抬着隔宿残妆,转入昨夜伫立的街心,长街尽头白雾腾腾,看不清昨晚幽光微露吸引她去的茅草顶戏棚后台。黄得云慌慌的穿云腾雾疾步往前走,一边不放心的频频回头看,她怕佣妇阿梅发现了她卷逃,通风报信带人跟了来。最后一次向后看的头转过来,人已立在长街尽头,透过将近稀释的白雾,她发现眼前空荡荡的,茅草搭盖的戏棚以及后台全像变魔术一样的不见了。黄得云双手箱笼一放,张开手臂,拚命拨开挡住她的层层白雾,鱼上岸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正在这时,清晨第一道阳光哗哗有声地倾泻下来,天地陡然一亮,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拆去戏棚的广场,徒留下戏班厨夫用砖头临时砌就的土灶,尚未完全熄灭的柴火兀自冒烟,一股呛鼻的湿木头灰烬气味代替了八天来沸腾的白粥、炒菜的油香。

  那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少去戏棚遮挡,直入云霄,显得更挺拔孤高。树下杳然无人,那个眼睑抹上一道古红,伶人吊起的单眼皮插入两鬓的武生姜侠魂,昨天下午还蹲在树下,农夫一样的抽旱烟,从他看她的眼神,他算准了黄得云会再回来;她是来了,他却不等她,跟着戏班子走了。说走就走,和来时一样突然。

  黄得云捧着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衰弱得想跪下来,再不有所依靠,她立刻要站不住了。那棵红棉树是她唯一的支柱,她踉跄的向它,踢翻箱笼,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掉了出来,金饰珠翠洒了一地,她踩着它们,涉水一样而过。这只是身外之物。

  多年之后,黄得云每次回想那个早晨,最先浮上记忆的并非那棵矫健如龙、一见武生姜侠魂倚靠它的身姿,就恨不得委身于他的那棵红棉树,而是戏台拆走后的空地广场,丛生的杂草中,祭白虎止煞气扔猪肉的那块地方,光秃一块,烧焦似的干枯,果真如传说中的扔肉之地寸草不生。一想到狭长的带皮五花肉的形状,黄得云总是机灵灵打了个不祥的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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