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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元一八九四年 香港的英国女人(4)


  “──夏威夷的土王元首来访问,大热天,穿礼服坐在看台上阅兵。土王的头点啊点的,打瞌睡。说老实话,我眼睛也几次睁不开,总督夫人故意使扇子掉到地下,惊醒他。当天晚上的宴会,这位爱打瞌睡的土王,竟然歪在总督的肩上睡着了,夫人起身带领女士们离坐去扑粉,假装不知晚餐还没结束,最后一道冰淇淋还没上──”

  潘多拉咂着嘴,不无遗憾。她给上任总督夫人的评语是:夫人对家务很热心,宴会后她讲起柱子里藏白蚁,讲得很激动。至于再上一任总督夫人她坐在柱子后不理人,丢下一屋子宾客,思考人生的意义去了。

  “皇后大道中的‘碧翠丝女帽店’,喔,亲爱的亚当,你一定听说,”潘多拉晃了晃刀叉,细妹的扇风加急了。“女店主用自己名字开的,这个叫碧翠丝的女人,从孟买来的,当然她是英国人,说是随她当军人的丈夫调来的,人们可从没见过她丈夫,后来她开了帽子店,生意一般,我去过二次,照顾她买了一顶帽子──”

  “也许你忘了,亲爱的,”汤玛士牧师提醒她:“买这顶帽子是后来的事──”

  牧师娘胖脸红涨,她犹想分辩。

  “不打岔了,讲你的故事,亲爱的。”

  显然丈夫扫了她的兴,不过还是继续下去:

  “有天总督的女儿走进碧翠丝的店里,和女店主谈天,听她抱怨香港天气太热,手流汗针涩穿不过去,做不了好针线,说的也就是女裁缝的话。后来碧翠丝还接到请帖,应邀到总督府喝下午茶。呃,她总算熬出头,一个女店主──”

  告辞时,牧师娘热心的拉住史密斯的双手:

  “以后欢迎常来,单身一人住这地方──我介绍些朋友给你。呣,这样吧,下星期六般含道有个义卖会,你来吧,认识一下艾米丽也好,”说着转向丈夫,“你说呢,亲爱的。”

  汤玛士牧师安慰地拍拍妻子肥厚的肩:

  “慢慢来,亲爱的。”

  他送客人穿过花园。细妹和其他佣人住的下人房传来火鸡咕咕叫声。

  “火鸡在叫,奇怪吗?中国没有火鸡,我们从孟买运来小火鸡,养大了圣诞节用,每年一样!”

  “圣诞节!”史密斯环视花树长青的花园,他骚动烦乱的心突然静下来,牧师娘潘多拉叽叽喳喳的是非闲话消失了,他对造访目的没能达到的失望被一种有所期待的心情所取代。是的,圣诞节,在这个救世主降生的神圣日子,他将没有理由不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纳,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欢庆圣诞的集会里,仕女们戴着出自碧翠丝巧手的漂亮帽子,在他眼前穿梭。

  鸦片战争后,在广州发生了因西洋女人抛头露面违反华人风俗而引起的暴动事件。广东人吞不下给英国洋鬼子打败这口气,寻找事端发泄情绪。当他们看到第一批沿珠江坐船而来的蓝眼赤发“野蛮人”中,包括腰束得细细,胸脯鼓起的女人。满清官方通译上来干涉,列出种种禁例,包括不准西洋女人在街市公开场合招摇而过,败坏风俗。这位第一个登陆广州的英商妻子也颇知检点闭门不出,然而她在自家里的阳台散步,还是招来眼光,结果发生暴动,把躲在船上预备逃走的女子衣服悉数撕烂。

  香港开埠以来,英国女人一直不成比例的稀罕,她们是殖民政府官员夫人、贵族夫人的贴身女侍、驻军的妻子、传教士的牧师娘、女儿,天主教修女、洋商妻女、女护士等,据一八八〇年的统计,香港的英国妓女只有一名,而且是从西贡来的。

  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女人,按照出身阶级、丈夫官位职业,区分成一个个小圈圈,物以类聚,俨然分明,每个小团体推出一个领袖当头,率领同伴同进同出。潘多拉口中的碧翠丝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是位极特殊的女性。她和一位姓霍尔的军官订情,等了两年,未婚夫音讯全无,她独自从利物浦坐船飘洋过海,经过刚开航的苏伊士跑到香港来成婚。一下码头,坐上轿子直奔梅利楼军营,同僚通风报讯,从摆花街兰豆夫人的艳窟拖出醉死的霍尔军官,两人还是结婚了。

  当时的习惯,夫妻失和,总是妻子以健康理由或孩子教育为借口,离开香港回英国。碧翠丝和丈夫分居后,一反常态,不仅在香港住了下来,还开起衣帽店。但由于出身,她父亲是利物浦裁缝店老板,在阶级意识尤其划分严格的殖民地,必须敷上总督女儿垂顾的传说,使欣赏她手艺的仕女得到一种平衡。

  至于汤玛士夫妇的女儿艾米丽,更是位难得的女性,一向闹惯的单身汉、军人一听到她的名字,立即肃然起敬。艾米丽年近二十五,已经超过了结婚的年龄。她在般含道开了间教会学校,又主持崇光孤儿院,收容十来个中英混血儿,英国军人在摆花街妓馆几夕风流留下的骨肉。她说一口带腔调的广东话,自己驾一辆小马车,到赤柱、石澳渔村坐在海边与渔家妇女聊家常,说服她们送儿女到她学校读书识字。渔村的人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真的把男孩送去念书,艾米丽又驾着她的小马车出现渔村,和母亲们讲条件,她每收三个男学生,必搭配一个女孩,让他们学中英文、地理、基督教圣经教义,女孩还学手工绣花。

  星期天的义卖会是为孤儿院、学校下一年的经费筹款。殖民地政府津贴微薄,艾米丽除了不断写信要求英国教会拨款,每年春、秋两季的义卖,捐助物品来自本地洋商银行机构,及学生们的劳作。

  十二年前,汤玛士牧师听从主耶稣基督的感召,来到这犹待开发的渔港献身教化异教徒,他曾经考虑独生女将来的归宿,有意把她留在曼彻斯特。牧师娘潘多拉的观点正好相反,香港的英国女子稀罕,女儿一到适婚年龄,还怕不被男士们包围,任她精挑细选,最好选中个有上进心的政府官员,一路升迁而上,说不定几年后女儿可当上香港第一夫人。

  汤玛士牧师被说动了。女儿初到时还没完全长成,舞会、音乐会、野餐的请帖络绎不绝,甚至汇丰银行的小伙子在她窗下拉小提琴求爱。但艾米丽对殖民地的社交和以她母亲为主的闲言是非毫不热衷。妇女们因无所事事而烦闷,趿着绣花拖鞋,恹恹地歪靠床上,等得炎炎烈日下山,好聚集阳台话家常,她们在下午五点钟前是不会客的。与艾米丽年纪相仿的女孩,则沉迷于相互交换衣服穿的游戏,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加长补短,改个没完没了。也有成群挤在碧翠丝的衣帽店,热烈讨论这一季伦敦流行的花边样式或女帽的形状。

  艾米丽撇下在厨房为晚上的甜点是炖苹果或布丁而操心的母亲,穿着凉快的中国丝绸衫裤,坐在窗前捧了本书,脑中闪过做礼拜的那个可怜女人,被喝醉酒的士兵丈夫打得半脸青肿,帽子戴歪都遮住不了。她向艾米丽诉苦,说住澳洲的英国女人宁愿嫁给中国人,至少不会挨打,比驻香港的爱尔兰酒鬼好多了。

  她开始以牧师女儿的身分到军营去慰问一些遭丈夫虐打受苦的姊妹,为火灾过后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送面包开水。艾米丽把时间花在照顾需要帮助的妇孺,没工夫参加舞会、音乐会了。她拒绝男士们的约会,这很伤她母亲的心,汤玛士牧师把每次祈祷的时间加长,比平日更虔诚的求主降福给女儿,指引她道路。

  上帝是指引了她道路,艾米丽这样认为。一八八九年五月那次前所未有的台风,小岛天旋地转,百年老树连根拔起,一排排房舍倒塌,住民被活埋,船只像玩具似的被抛上岸。风从东南海上袭卷过来,潮涨二丈多高,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太平山山洪暴发,大灾难来临,毁灭就在旦夕。艾米丽抓住胸前十字架,跪在地上,身临《圣经》所描述的世界末日的恐惧:

  日头要变黑
  月亮也不放光
  众星要从天上坠落
  天势都要震动

  台风过后,抢救仍在进行。尸体飘浮海面,出海丧生的白种人当中,有一具基督教福音堂的何雅先生,他的游艇残骸在青山海面被发现,艾米丽把这当做上帝给她的启示,她接手何雅先生般含道的孤儿院,搬出堂皇的牧师府。

  牧师娘潘多拉仍未死心。她托人提醒亚当·史密斯星期六的义卖会。牧师以为这种场合介绍两人相识颇不相宜,潘多拉劈头一句:

  “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说出来我听听,你想你女儿还会特地梳妆打扮拿把扇子等人家来接她去听音乐?”

  汤玛士牧师哑口无言。

  那天亚当·史密斯抱着游园会的心情来到般含道,他逐渐接受外放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安心期待第一个异乡圣诞节的到来,他心急地想进入同胞的社交圈相濡以沫。抵达崇光孤儿院之前,他在黄种苦力一前一后扛着他的轿子里移动了一下坐姿,眼前浮起这样的景象:

  秋高气爽的长青树下,长裙及地的仕女持着花边阳伞漫步绿茵草地迤逦前来,他迎面脱帽致意,陪伴当中相貌姣好的一位浏览义卖的摊位,鉴貌辨色,一见她看中的小玩意,立即慷慨解囊,讨仕女欢心。

  史密斯对素未谋面的艾米丽小姐充满好奇,他从香港会所打弹子的朋友口中,听说艾米丽对文学兴趣很浓,强行加入不收女会员的文学月会,朗诵自己写的诗,付了半价会费被引为佳话。

  下了轿子,面对两层楼其貌不扬的建筑,史密斯哑然失笑。孤儿院的走廊和院子摆满摊位,匀不出大片草地让手持花伞仕女散步社交。义卖会的人们都很忙碌,衣着朴素的女传教士协助灰色制服但收拾干净的混血孤儿义卖物品,多半出自孩子们劳作课做的圣诞树装饰,刺绣手工则出自女学生之手。

  主妇模样的太太们和蔼地招呼来宾义卖她们家中自制的布丁、甜饼,艾米丽忙进忙出,史密斯没能和她聊上两句。她身材细瘦高挑,充满倦容的脸上有一对遗传她父亲灰色,但澄明笃定的眼睛,与人谈话时,直直望入对方,稍稍宽阔的嘴一抿,总是温和的微笑着。

  汤玛士牧师把女儿介绍给史密斯,一听说他是扑灭鼠疫的英雄,艾米丽立刻请他到学校为学生做一次演讲。她的要求被答应了,艾米丽双手合十感谢他。

  “上帝保佑你,史密斯先生,十月一日见!”

  说完匆匆走开,忙别的事去了。

  “您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汤玛士太太。”

  潘多拉嘴一噘:“可爱?看她瘦成一把骨头,还病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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