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施叔青 > 她名叫蝴蝶 | 上页 下页
序曲(3)


  鼓乐迎客,寨中妓女争妍斗艳,倾巢而出。琼花照规矩“出毛巾”,分赠到贺宾客,漂染大王接过金丝银缕的华美毛巾,怎么也没想到有今天。香港开埠,他带了一家老小从上海来这冒险家的乐园,初用家中的澡缸帮人漂染,以廿元港市起家,老妻浸泡染料日久,至今颜色未褪、裂纹斑驳的那双手,为他换得眼前这粉色脂艳、花朵一样的处女。漂染大王抚着将白胡须,呵呵直笑,也不经人劝,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起身仰头而尽,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湿了簇新长袍,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类似的故事,墙犄角下,盲公手中的弦子,咿咿哑哑,拉也拉不尽。

  得云开苞的嫖客,更是视银钱如粪土。此人承办各项捐税,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商,一对吃人的斜眼,收入财源来自海面,派出爪牙出没港湾,恩威并施,分赃海盗劫持之财物。他为得云“摆房”,天香楼从上到下,算是开了眼界,说不出名式的奇技淫巧的洋玩意,堆满新房,擦手的毛巾每一条穗子挂了一枚外国金币,老鸨咬了一咬,金子成色十足。

  奢靡到了这等田地,墙犄角盲公的弦子也噤声了,他垂头蜷缩,像一堆破烂,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了两天。

  殖民政府开埠以来的娼妓制度,颇值得玩味;先是驱逐出境,到了戴维斯总督,认为妓女把性病传染给寂寞的海员、英军,下令每月抽取“妓捐”惩罚罪魁,更由妓女合资开设性病医院,治疗得病的嫖客。以后公布施行《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娼妓申请牌照,合法营业纳捐,被视为殖民政府正常收入。

  一九〇三年,移山填海的工程完工,石塘嘴仍是荒凉一片,繁荣这片新填地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借重方兴未艾的娼妓业,于是政府以水坑口浅窄拥挤容纳不下更多娼妓为理由,下令搬迁石塘嘴,发出更多妓院牌照。

  这也是后话。

  天香楼的老鸨没放弃靠得云发洋财的初衷,她估计兰豆夫人看不准华人的年纪,凭得云腮边那颗胭脂痣,必以为刚涉入风尘,老鸨转手又可捞上一笔,可惜兰豆夫人艳窖门深似海,拉不上线,只好退而求其次,“挑灯”给隔壁接待洋人的“南唐馆”。

  得云箱笼搬过去那天,是七夕的黄昏,牛郎织女离别在即,洒下依依不舍之泪。

  “看,七娘娘在哭了,又要等上一年才见得到牛郎!”

  姑姑说完,眼圈有点红。从前在东莞乡下,七夕是女孩的节目,姊妹们采鲜花供七娘娘,有一种紫红色球状的小花,每到这一天,开遍屋后池塘岸边,得云摘来一束,学着姑姑拜七娘,还供上一面镜子、一块水粉、胭脂。

  “七娘娘见情郎,打扮打扮,好看些!”

  人间的姊妹也爱美,聚集在一起,用凤仙花来染指甲,把采下的花放入小钵里捣碎,加入一点明矾,照指甲形状剪好的布块,浸透了花汁,捞上来覆在指甲上,拿布条缠好了过夜,第二天拆开一看,十个指甲红艳艳的,几个月不褪。

  妓女们也很看中这节日,虽是送往迎来,个个心中以未嫁女儿自居,即使从良出籍,第一年七夕在自己家中仍拜七娘娘,这是规矩,第二年才正式成为人妻,可免了这仪式。

  得云七夕斋戒一天,只进鲜果,她坐在窗前,十指艳红交叉迭放膝头,涂的是舶来的寇丹,恩客孝敬的,色泽光鲜,少去凤仙花的香味。雨丝犹自缠绵,七仙女的离情更甚于往年,得云幽幽叹了口气。这是她来香港的第三个住处,较之前两个更令她感到异乡。南唐馆沿山坡依山而建,洋楼腾空有若倒悬半空,轿夫吃力爬坡,轿子几乎打直了上来,里头的得云四脚朝天,害怕极了。她第一次坐山顶缆车上山顶找亚当·史密斯也有同样的危险感觉。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

  她被安插到尖顶的阁楼,像个幽禁孤岛的女囚,四面被蓝得妖气的海水包围,她无路可逃,就是逃出去了,也无处投奔。得云死了这辈子还能重见爹娘回东莞的心,原先她还盼望老天偏怜,让她遇上个钟情于她的恩人,为她赎身,出去做奴为婢也还甘心,被“搭灯”转到南唐馆来,她只能断了此念,怎能把自己下半生寄托于赤眉红发的番鬼佬为她作打算?

  几个不死心的勾栏姊妹焚香拜了七娘娘,心中祷告明年此时无需倚门而立。

  南唐馆接待的对象以西人为主,总得拿点中国的东西给人看看。这里妓女清一色旗装打扮,捏着绣花手绢,脚下高跟旗鞋摇摇摆摆,俨然满清公主现身。纤手微微朝上一扬,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金漆屏风后,藏了个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墙上挂着临摹的山水古画,屋角立着景德镇的粉彩花瓶,沙发丝绒躺椅之间,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错,古玩摆件堆得满坑满谷,当中少不了鸦片烟榻。

  这个捏造出来的中国和得云毫不相干,如果她立起身来,踩着脚不着地的旗鞋,从窗外罗马教堂尖顶极目向北望去,越过帆樯密集的维多利亚港湾,九龙半岛西角一道蜿蜒的红砖城墙,形状与长城一样,也是筑墙把自己紧紧包围起来,在这六英亩的土地圈围起来的九龙城砦,里头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城砦内,有着得云熟悉的祠堂、土地庙、住瓦屋的农民按四时节气播种农耕,城中龙津义学一副贡院气派,照壁的“海滨邹鲁”四个大字,墨气淋漓。

  何以在海上门户大开的角落,会躲藏这么个古老中国的缩影?甲午战争后,英殖民者得寸进尺,强行租新界,满清王朝为了最后一点颜面,保留了九龙城砦的管辖治权,于是,城门两旁,黄龙大旗招摇,学堂传出朗朗书声,背诵四书五经,朝廷命官在筑墙自限的城中,翘起二郎腿,大做“外夷亦得欢感于弦诵声明,以柔其犷悍之气”的春秋大梦,无视于外夷船坚炮利,群集伺机寻隙,准备又一次侵略掠夺。

  清朝廷命官也有他得意的理由,清晨城外码头一群五花大绑的海盗,砍头示众就是他下的谕令,两年前给得云开苞的捐商也牵连在内,身首异处。七娘娘的泪水,点点滴滴,洒落石板的血迹,拓散开来,流入海里──

  三

  得云眼中的异乡,在初期英国殖民者心目中,也是穷山恶水、一无是处的蛮荒孤岛,人人视之为畏途,当时英国人流行一首《香港,你去没我份》的歌曲,被派调到在当年太平洋区最落后的女王城,等于变相的放逐,即使野心勃勃的年轻行政官员,也无法欣然就任,将之视为以后升迁的资本。守卫的海军英兵,本来打着吃军粮终老的主意,住进西营盘军营,立即改变初衷,井水使英国人水土不服,纷纷病倒,甚至连走私贸易的大班,也难以忍受岸上恶劣的天气。冬天,海拔才一千多呎的太平山,有些年飘雪,一入五月,还来不及脱下毛质内衣裤,潮湿闷热的夏天立即肆虐,英国人一吃苍蝇停留过的肉类,整个夏天捂着肚子找医生。

  先是不知哪来的热病,西营盘的驻防兵军像苍蝇一样死去,接下来,疟疾从东区的沼泽地蔓延开来,炮队四分之一的士兵,躺在床板上发寒发热,树叶般的颤动,异乡做鬼的士兵,埋葬的坟场称快活谷,就是中文的跑马地。

  一八九四年端午时节,大批老鼠在华人寓居之区出动,噬咬粽叶残留的米粒,细细不停的咬声,耳朵灵的人听了,心里不知怎的一阵发毛,夜里出门,感觉脚畔软软的东西在蠕动,有如涉水而过,手上的灯笼往下一照,吓得手一松,没命的跑,灯笼坠地,吱吱一阵惨叫,令人毛骨悚然。老鼠从沟渠、洞里、囤积粮油的地窖仓库成群结队冒了出来,走廊上、楼梯口、厨房、墙角、屋梁、阁楼的老鼠,好像在跳一种脚尖舞,剧烈的扭转几下,翻身死了,尖嘴喷出一撮血,像一朵朵红花。

  每天清晨,洁净局的垃圾车,木轮子在石板上一路滚辗过去,刷刷的声音,直到街尾才消失了。穿制服的工人,前后推挽,迈着葬礼一样的步伐,沿山坡陡势,把载满鼠尸的垃圾车运去焚烧。老鼠死得太多,太快,来不及清理,一到下午,鼠尸鼓胀,端午前骤热的天气,发出难闻的尸臭。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