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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5)


  “咦,这一株快开花了,”王汉龙指着一株日本种的矮球茎,“粘太太,快来看。”

  李元琴跑近一条垫高的石板,上面四个小盆一直线排列。

  “仙人掌会开花?”她瞪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啊!”

  “当然会罗!开一种黄色的小花。”矿工颧骨以下的肌肉笑成四洞,用他惯有口吃的浓鼻音说:

  “粘太太是城里人。没见过仙人掌开花。”

  “我真是少见多怪了。”她如许自嘲。

  爱姐的小儿子这时拎了铅桶,喘气跑过来。

  “王大哥,我的螃蟹活了。快来看,在冒泡了。”

  孩子欢喜地跳脚跑走了。他去向小同伴宣告螃蟹复活的消息。

  直到小孩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外,王汉龙窄亮的眼睛,依然停逗于那一片空白里。他回忆着,暗哑的喉音和他锈黑的肤色十分相称:

  “我像这孩子的年纪,最喜欢养小乌龟。装在木桶里,天天喂米饭。我想把它喂大了,可以骑着乌龟下海里!”

  他油亮的眼睛说梦话似的温柔:

  “祖母哄我,海底有座水晶宫,住着海龙王。”

  王汉龙突然扭过脖子,出其不意地问道:

  “粘太太,你小时候养动物吗?”

  李元琴收回凝视矿工顽强的侧脸的视线,她匆促地笑了一下:

  “养小动物?我不知道,没养过。”

  都市女孩时兴捡贝壳、搜集火柴盒、洋娃娃、狗熊这些文明的玩意,李元琴一向提不起兴致。结了婚以后,她泰然地不去学习时下流行的室内布置,即使是客厅里挂些风铃、宫灯之类的小摆设。也许是李元琴生来闲散的天性使然吧?

  现在,矿工锈黑色皮肤崩紧的尖颧骨正对住李元琴。

  “粘太太一直在城里长大的吧?老家就在台北?”

  “喔!不,我们宜兰乡下还有祖屋。我弟弟过暑假常回去钓鱼。”

  “你呢?回去吗?”

  阳光从背面花花地照过来。王汉龙的脸庞恰似一枚古锈的斑旧铜币。

  这化过妆的都市女人坦然回答:“我没回去过宜兰老家,以前在保险公司打字,每天上班,结了婚,更懒了。”

  “你想念故乡吗?”

  李元琴摇了一下裙子。“我为什么要怀念它呢?”她的眼睛坦然到极点,“来安崎坑以前,我们住在水利局分配的宿舍,后来搬走了。我还不是没再去过一次。”

  “你们每个礼拜回台北,不是去旧的住家?”王汉龙惊讶了。

  “才不呢!在都市里,大家搬来搬去,平常得很。”李元琴抬了抬拔过的细眉毛。

  日影爬上第二层台阶。王汉龙拭着石床上,小陶盆蒙垢的缘口,他的擦擦响的黑手指,轻触到李元琴伸过去、扳正仙人掌的嫩白手背。她立刻缩回手,似乎被刺了一下。

  “王汉龙,你挖矿赚那么多钱,怎么用呢?”李元琴怀疑地问。这个单身汉把日子苦俭得似只赤贫的土拨鼠。

  “我寄回去。”他简短回答。

  李元琴觉得闭窄眼睛的王汉龙,像隐瞒了许多似地深不可测。

  “你是哪里人?”她开始问。

  “我是客家人,祖先在台山。”王汉龙掉开他黑赤的脸,向海的那边望去。

  “就你一个人?没娶妻?”

  “不,我有个病妻。现在由我大嫂陪她住在苗栗。”

  李元琴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你跑这么远来挖矿?”

  “我力气大,挖煤矿钱赚得多。”

  “最近该好点了吧?”

  把下巴长久没剃的硬须擦得唰唰响,王汉龙感激的口气说:“正月我刚回去看她,人硬朗多了。全亏我那老嫂子的照顾呢!”

  “老嫂子?她多大呢?”

  “有爱姐这般年纪了。”矿工以记取他最眷爱的亲人的表情,突然饶舌起来,“我们家乡有句俗话,长嫂视如母。我就是这么看待她……”他又说:

  “小时候,我母亲死得早,老嫂子把我带大。记得有一个晚上,六七岁光景吧,她哄我睡,讲了个猴子看月亮,想念故乡的故事……”

  中国乡民朴讷的天性抑制了王汉龙的倾滔。夸述他嫂子的热情就在他笨拙的搓手、龇牙中慢慢断着。他傻气地转了话锋:

  “明天又礼拜天了,粘太太,还是赶早车回台北?”

  “没决定哪。”李元琴漫应着。她奇怪王汉龙为什么突然改口提去台北的事。

  “大城市热闹,好玩,你刚刚说的。”矿工提醒她。

  “我可真有点不想动,最近懒洋洋的。”李元琴移动一下身体,似只檐上的懒猫。

  “你以前不是常盼着星期天,好回台北吗?”

  “哎,近来我老爱晕车,上次回来,车子颠得我差点呕吐出来。”李元琴双手按住胸口,她的胃又蠕动出酸液了。

  王汉龙不敢正视李元琴非处女的眼睛。他的病妻曾经有过这种昏倦的眼神,只是因身子大虚,而保不住那个小生命。

  “海边比城里安静些。”李元琴说。邻舍的烟囱喷出缕缕青烟,干的泥块从王汉龙的裤管掉下来。安崎坑是安静的,即使在日午。

  “明天不去台北了。”李元琴最后决定。她懒懒地向屋里走:一我只想休息呵!”

  王汉龙目送这女人宽衣里的背影。李元琴有好多秘密的憧憬,需要安崎坑静谧的氛围,才能把她的微笑圈串起来。然而,留住李元琴的不是安崎坑的本身,而是那点刚被孵育着的,生命的原始雏形。毕竟,李元琴只是个女人。

  四

  窄闷的小房间里,泛滥着猫王患热病的歌声。李元琴蜷伏在床的中央,枕头上一本有关生理知识的书摊开着。

  猫王叫完了,野人合唱团的电动吉他终于拨烦了李元琴。

  “瑞西,收音机关掉吧,吵死人了。”

  “等一下,马上有美军电台的节目了。”

  粘瑞西歪坐在桌几前,又无聊地把《生活》杂志翻得嘎嘎响。

  “晚上节目很棒。元琴,你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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