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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3)


  雨季阴霾的天气,扼止了人们心境的开朗。加以对住惯城市的李元琴来说,安崎坑的单调、贫乏对她始终是一种委屈一种亏欠。半个多月了,一向饶舌的李元琴意外地沉默起来。并且,除了对天气、地理的懊恼,她对安崎坑的居民也有意无意地显出阶级的优越感。

  眼前的爱姐,因半生的辛劳,而显出过早的衰老。李元琴望着爱姐粗糙的、冻裂的手背,起于矜怜的推动,她不禁又问了一句:

  “爱姐,这么早就洗完衣服了?”

  “不早罗!粘太太。”把木盆放下来,爱姐依然带着笠帽。她站在屋檐下,背向着李元琴,抖开绞干粘成一团的一件件衣服。

  “下雨天,洗衣服顶麻烦。还好庄家那口井盖了蓬顶挡雨。女人们老爱跑他家洗。一边聊天,也就耗了大半个早上啦!”

  隔两轩砖屋过去,就是爱姐所说的庄家。李元琴没看过那口加盖蓬顶的井,然而凭想像也不难勾画出这样一个情景:一堆乡下妇女,团团围在灰雾还弥漫着的井旁,冻红的手放在洗衣板上搓个不停,嘴巴也动个不停。粘瑞西夫妇俩的衣服,也就是在这吱喳中,被残废的马二婶洗出来。

  “从前,这儿缺少淡水,衣服要拿到河边去洗。”爱姐抖开她的一件破裙,顾自叨念,“下雨天,女人家头上带斗笠,整个背还不是湿透了。有的女人呀,只好穿她丈夫的蓑衣。”

  抖好的衣服架满竹竿上,爱姐端了空木盆,用脚探着门槛一进屋来,她立时拿起手挡住眼睛。

  “3年前,这附近仅有的一口井,还害人吃着生病呢!”

  李元琴奇怪爱姐眨霎眼睛的动作,她嘴里敷衍:

  “哼!有过这回事吗?”

  “粘太太,那时您还没来。小孩子一个个下巴肿了成串瘰瘤。大家说这水有毒。后来水利局来挖井,才说以前那并不够深,水质太差。”

  突然记取什么事似的,爱姐偏斜过半身说:“粘太太,您先生在水利局办公吧!遍地的井都亏他们派人掘的。咳,现在安崎坑可便利多了呢!”

  “瑞西刚来上班,也没赶上帮你们的忙。”一想到丈夫险些被撤职,几经周转,才被局里调到这里来,李元琴讪讪了。

  爱姐放下使劲揉眼睛的手,带着笑说:“粘太太倒会替您先生客气啊!”

  “爱姐,说正经的,你眼睛老是温红红的,好像怕见光、见暗,是怎么啦?”

  对于老女人这一对尾端粘肿、包脓的,也没长半根睫毛的病眼,李元琴刚来安崎坑的第一个白天就发现了。

  “唉,老毛病啰!”爱姐眨眨红眼,哭泣也似地含着泪光,“我这双眼痛好久了。先以为睫毛倒插,结果,一个医生把睫毛拔光,也不见好。”

  浙沥的雨声,罕有地减弱了些。爱姐退到门边去,屋外较亮的光线,毫无掩饰地把她可怕红肿的病眼呈现无余。李元琴几乎不敢去看那为泪水蚀烂的眼眶。

  “每次一从外边回来,两眼发痒,我用手揉,揉完了,又作痛。”爱姐无奈地,两只手上下搓着,“入秋,我痒得没法子忍,又去看别的医生。他才说住海边的人容易患这种病。”

  李元琴使力拨开偎在她脚畔的猫。

  “住海边的人容易得这种眼病?”

  “嗯,海边风沙大,眼睛爱发痒。我一直揉,眼球给揉坏了,医生说。”

  爱姐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往下说:“医生劝我搬去城里住。”

  “你并不听医生的话,爱姐。”

  这老女人暗赤的脸盘羞红了。被磨损的瞳仁,畏怯地闪着模糊的光:“没想到那么快,才不过几年,左眼愈来愈看不清楚了。”

  说着,她逃避似地步出门槛:“不过,也不是每个住海边的人眼睛全不好。我听医生也这么说的。”

  李元琴在爱姐又举手揉眼睛时,几乎半跑地奔回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一如现代社会时潮下的都市人,李元琴是个浅识,还多少带点虚荣心的女人。前年快过圣诞节的时候,她走下人寿保险公司的柜台,披上款式新颖的白纱礼服,由粘瑞西沃软的手携着,步入教堂。当神父问她:

  “您愿意与密斯特粘瑞西结婚吗?”

  李元琴低着头,捏捏白手套里,打字机使她皮肤变粗的指尖,轻声说:

  “愿意。”

  毕业于商校夜间部的她,曾因接受大学生、又是水利局中级职员粘瑞西的追求以至求婚,这件事实使保险公司的女同事们又妒又羡。所以去年夏天,消息传出粘瑞西因怠职,将被贬遣到安崎坑的水利分局时,本着女性浅浅的自尊,她嗔怒她的丈夫,当时李元琴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似乎不难被理解。

  显见的,李元琴渴望着回台北。她忽视安崎坑的一切,却近乎乡愁地怀想她的都市生活。一个星期的前五天,她回忆前时她所沉于的那种排遣时日的方式。周末的晚上,李元琴把房里的灯关得很迟,爱姐隔着板墙,由邻房的动静,可以意会出这对年轻夫妇在房里的光景,粘瑞西坐在吱吱响的竹椅上,托托眼镜,为他妻子挑选明天上街的服饰。李元琴必是这套那套试穿着,床上早丢满了衣服。

  每逢这些特殊的夜晚,爱姐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微喟着:

  “粘太太明天又要回台北去了。她喜欢住城里吧?到底是都市长大的。”

  好不容易李元琴满意了,这才熄灯睡觉。从蔗板墙的缝隙透射过爱姐的房里,几道像阿拉伯弯刀的线光骤然熄灭了。

  这一夜,粘瑞西躺着吸烟。一小星的灯火映红了他肥鼓的左面颊。

  “元琴,”粘瑞西用摘下眼镜的手摇摇妻子,“明天回台北,我想去体育馆打打球,好久没运动了。”

  “你不怕又摔坏一个眼镜?记得上次到羽球馆吗?”李元琴挪动她柔软的身体,靠向伏在床边的丈夫,她撩起宽袖,夺过丈夫的眼镜。

  “你少了它,就像瞎子一样的。嘿,去羽球馆把镜片摔破了不说,人还跌了一交……”

  “别取笑我嘛,你又不提醒我地面太滑。”粘瑞西拧了妻子一下,呵呵笑着。

  不仅从粘瑞西娇纵比他年轻的妻子,就由他本身所沾染的某个阶层的习性看来,他恰合了台北高薪职员的典型。星期日,粘瑞西一身挺括的白色运动衣,球拍绑在摩托车的后座,陪同一些医生朋友,驶向体育馆。他们胆小地进行最轻型的运动,对于积满肥油的隆腹却一点也不济事。

  “喂,瑞西,犯不着花钱上体育馆,”李元琴用大拇指绕着丈夫疏落的发顶,作弄地说,“我教你去水利局上班这一段路,你天天跑着去,跑着回来。看你不出3个月,变得苗条极了。”

  “喔,不行,别让我出丑,我会累死掉的。”

  隔着睡衣,李元琴感到丈夫在打颤。

  “7月那件事被揭发出来,那时你整天张张惶惶,人瘦了好多。现在啦,”李元琴恶戏地抓捏粘瑞西脊椎两旁堆高的肉,“一歇下来,像灌风似的,你又鼓胖起来了。”

  “元琴,别提那件事,好吧?”香烟落到地上,粘瑞西皱紧眉头,央求着妻子住口。

  妻子于是带着歉意偎近他、爱抚他,使得体胖的丈夫无法忍受肉体的欢欣,疲乏但愉快地呻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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