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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蓦然(4)


  范太太打断她。把身子往沙发一靠,一脸疲倦。“这几个月,该操心的也操够了。几时要我这样两边传话——阿秀,有话你自己说去。”

  范水秀把倾向母亲的上半身缩回来。“有话你自己去说。”可是她从来没有直接和父亲谈话的习惯。从小到大,母亲是一座沟通的桥,架在她与父亲当中,偶尔母亲也愿意为女儿承担一切责任,这是远在范水秀还在念书的时候。现在母亲累了,她把这桥梁拆了,只剩下范水秀一人孤军奋斗。

  “小姐在美国的家布置得好漂亮喔!”昨天中午,三个人同在厨房,范太太告诉女佣金枝。“还每年换一部新的车子呢!”

  说这话时,范太大的脸充满了遐思。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站在一旁的范水秀的存在。

  “小姐真好福气。”金枝赞叹着。“嫁了那么好的姑爷。姑爷他,为什么没一起回来过年?”

  为了打断金枝,范太大猝然转向范水秀。

  “阿秀,那辆车,乳白色的大轿车,我走了以后,又换了没?”范太太曾经在水秀坐月子时,去美国住了两个月。

  范水秀甩甩头,她不懂她的母亲。特别是一有亲戚来探望范水秀时,范太太会远远地坐在一旁,身子向前倾着,随时准备加入谈话。亲戚们都小心地不把话题转到范水秀和她丈夫的事。他们只一味地逗着蹲在地毡上听唱片的小文。好几次把小文惹火了,然后他们又拼命赞叹这男孩好乖巧,长得多清秀,才那么一点点大,对音乐的狂热简直少见。

  范水秀望着坐在地上的儿子,她满心凄楚,开始想把两年来的委屈向亲人倾吐,而他们也以一种亲戚特有的忍耐预备倾听。每当这时,母亲赶紧把自己投身入这种谈话。她提高声音,极力为女儿描出一幅甜蜜的家庭图,寒冷的纽约夜晚,一家三人围着壁炉坐,熊熊的火燃烧着温暖。

  范水秀倒埋着头,手臂贴在腿部,蜷缩在那儿,从母亲进了厨房,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门铃响了,范太太出来开门,范水秀生直腰。从地上捡起那封邮简,抓在手中,站了起来。

  范先生是个极端讲究服饰的绅士,在暴热的三月天,仍然没把西装里的那件小背心脱下。他是某个庞大的塑胶公司里的高级职员,最近还有跃升经理的谣传。

  跟着他后面进来的是范水秀的弟弟。

  “妈,刚巧在门口碰到爸爸。”比父亲高出一个头的范朝民说。

  “看你这孩子。”范太太拉正了儿子的领带:“又结歪了,马上开饭了。”

  “喔,不,妈,我回来换件衬衫,马上要出去,没时间了。”这个恋爱中的青年说。

  范太太微笑地瞪了他一眼。一边又侍候丈夫脱下西装。“累了吧?胸口疼好点了没?”

  范水秀站在客厅的另一端,远远地看着她的家人这些亲昵的动作。她曾经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一个,现在却任凭她撞破了头也进不去。

  这次赌气从美国回来,范水秀和家人的关系变得客气而生疏。晚上一家人围坐看电视,范太太经常坐在儿子身边,两人细声地耳语当天发生的趣事,偶尔范先生也加入这种一家人才有的谈话方式。每当这时,范水秀硬硬地坐在一旁,努力装做看电视的样子。然后陶醉于亲情里的范太太,本着母亲的直觉,意识到冷落了一旁的女儿,她很快从儿子身边坐直身子,由于歉疚以及对自己的粗心的忿怒,母亲一下子冷漠起来。然后三个人止住笑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于电视的荧幕。这种景像一次次提醒范水秀,她是这个平和快乐的家庭的阴影。只要有她在场,本来融洽的情感交流便倏地停止了。像现在,朝民首先看了范水秀。

  “姊姊,没出去?”

  “没有”。

  “小文呢!”

  “还没睡醒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范水秀和家人的谈话变得简短,而且转瞬即逝。想起以前还在大学时,和学工的弟弟常辩论。那种谈话是像织入缝出,好不热闹,这次回来,屡次试着和弟弟谈话,却总是谈不进去,像这样复然而止。

  “杰生来了一封信。”许是觉察到了空气的异样,范太太为首带引着丈夫和儿子走近范水秀。

  除了朝民,三个人在沙发坐了下来。

  “杰生想念小文,要他们母子回美国。”范太太说。

  范先生听了,颇感意外的“哦”了一声。

  “阿秀,信,信给爸爸看。”范太太一片喜悦地催促。

  “姊夫要你回去,你怎么说,姊姊?”朝民小心地问。

  范水秀一阵心酸。从来没有人对任何事情征求过她的意见,包括她自己的婚姻在内,弟弟竟会关心她的看法。

  “阿秀,你弟弟问你。”

  红着眼眶,范水秀挣扎着说出:“你——你们以为他真心要我回去?”

  “阿秀,”范太太责备她:“难道说这还有假的不成?”

  “妈,您似乎很放心,以为有了杰生这封信,就把事情都解决了。”

  范太太望了丈夫一眼,从那儿得来了勇气,她承认:“是的,阿秀,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可以不必再为我担心了。反正把我推回去给杰生,你们就了了一番心事。就像当初一样,等不及推我出门。”

  “不错,这门亲事是我们做长辈为你定的,难道说不应该吗?”范太太话中有气:“何况当初也是你心甘情愿,订了婚,你不是还和杰生来往了好久。”

  “来往了好久?总共不到一个月。”

  “你们母女俩吵什么架?”范先生手一挥,客厅立刻安静了下来。他瞪了太太一眼:“看你宠的好女儿,几时变得这般舌尖利牙。”他又转向范水秀:“杰生的信来得最是时候,他要你回去,正合我的意思。回娘家待太久了,人家要说闲话的。”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别再唆使你母亲同我吵。一句话,要离婚,绝对办不到。我们范家丢不起这个脸。”

  “你真以为他要我回去?你们逼我去死。”范水秀哭嚷了起来。“看看这封信,你自己看看。”

  把信逼到父亲眼前,范先生反倒不敢伸手去接。

  “你看看,看看他怎么写。”范水秀把信一塞,走开去哀声痛哭。

  范先生只好架起眼镜把信打开,只见信的末端写了好多的英文字。看完一遍,范先生满脸困惑,仿佛不相信似地重又读过一次,然后把信竖直起来看。站在范先生身后一起看信的朝民,脸色逐渐变白。

  范太太感到事态严重:“怎么啦?信上怎么说?”没有人回答。

  “哪个人告诉我,哪里不对了!到底杰生信上怎么写的?”

  依然没人理她。范太太走过去,从丈夫手中抢过信。“我自己看去。”说着,拿着信回房里。不一会,又出来了,脸上多了个老花眼镜,以及一脸的不知所措。当她看到女儿耸动的肩膀,一股怜惜,她很想蹲下去安慰她。然而,范太太这时很理智,她决定撇下哭泣着的女儿,一直走向丈夫。

  “怎么办?”坐下来时她问。

  不理会太太的焦虑,范先生转向儿子。

  “那些洋文,是不是只有签名?”

  “嗯,是律师签名。表示这封信在寄以前,已经有了法律上的公证。”朝民双手抓住椅背,突然鼓起勇气说:“爸爸,依了姊姊的要求吧!这种人,还有什么理头。”

  范太太叹了口气:“依你姊姊,现在怕不也太迟了。”

  “杰生信上说,限定三月底以前回去——”范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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