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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6)


  朱小姐下次再上门,妇人吴雪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一双眼滴溜溜跟住她转,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放过。朱小姐觉察到了,有点坐立不安,临走时问了她一句:

  “要是屈医师愿意拿出赔偿,大姐你会开口要多少?”

  “人命一条,用钱赔了就可了事?”她的脑筋从来没转到这上头,看朱小姐问得认真,也就半玩笑地答道:“五百万好了,要他拿出五百万来抵我丈夫一条命!”

  朱小姐从此不再上门,那天她拎来了一篮苹果,女儿吵着要吃,吴雪看这几只苹果大得可疑,不由分说,整篮拎出去往垃圾桶一丢,女儿哭着要去抢,吴雪拉她回来,指着《白雪公主与七个矮人》的故事书:

  “喏,快来看,白雪公主把苹果一口咬下去,就死翘翘了哦!你不怕?”

  女儿哭得更起劲。

  六

  吴雪从此草木皆兵,儿女有病再也不肯光顾那一家小儿科了,偶尔从诊所路过,她恨不得自己回复到荒山女侠的风光,两腿一提,跳进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女儿出生时没有好生照顾,三天两头受闹小毛病,妇人吴雪认定油麻地一带的医师,已经完全控制在屈安仁的手下,宁愿抱着女儿又是坐车、又是坐船,跑到过海香港尽处的赤柱石澳去看病。

  最近女儿虚火上升,整个口腔烂得连喝水都嚷痛,赤柱那个医生摸摸女儿的肚子,翻翻她的眼睛,闲闲问了一句:

  “她父亲可有败血症?”

  哟,原来也是同伙的。吴雪心一沉,嘴上一声不出,匆匆穿回女儿的衣服,抱着她,药也不拿,头也不回地走了。弄得医生一头雾水,摘下听诊器啐了一口:

  “神经病,有这种女人!”

  据她分析,屈安仁利用权势,已经联合港、九整个医生公会的医生来对付她,要不然何以她每进一家诊所,医生对她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摆出一副“啊,总算等到你来了,早知道你逃不掉的”神情。

  一定是屈安仁找出她从前武侠皇后的剧照,或是做宣传用的便装照,在他们医生公会的聚会上,每人分一张,布下天罗地网,毒害他们母子三人,好来个死无对证。

  这两天,吴雪感冒咳嗽不停,她过海到湾仔一家药店买成药,看店的后生仔,毛手毛脚,翻着眼白多的眼睛,瞪住吴雪不放,半天才从里头取出一盒感冒灵,后头跟出来老板模样的中年人,找钱时,也是斜斜一双眼,上下打量她。

  吴雪抓起那盒药,快步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趁没人注意,把感冒灵顺手一抛,扔进路边的垃圾筒。不仅是医生公会连成一气来陷害她,现在连药店都分派了她的照片,要不然买包感冒药,何必磨蹭半天,一定是刚刚在里头,拿她的人和照片核对一番,肯定来人就是她,偷偷把药换过了。

  这个把月来,怪事连连发生,吴雪深感穷于应付。两天前,跟了几年学粤剧的徒弟们,月底没到,突然递上一个红包,畏怯怯地说了声:

  “师傅,从下个月开始,我们想休息一段时间,不再跟你学戏了。”

  徒弟们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像逃离瘟疫似的,争先恐后急急出门。

  吴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愣住了,她丢下手中的粤曲教本,强把最心爱的徒弟留下来。

  “你慢慢给我走,小艳秋,”吴雪拉住她:“这几年来,师傅看你是块材料,有心栽培你,你可以想想,我连自己当年响叮当的艺名都给了你,就是盼望日后由你来承继衣钵,为师博争口气,怎么一声不出,说走就走?”

  吴雪一肚子气,嗓门提得高高的,最近老是唇干口燥,火气太旺了。

  小艳秋生就一副花旦飘零的薄命相,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噙住盈盈泪水,怯缩地把手抽回。

  “是不是因为我有这个大案子缠身,没能专心好生教你们?……”

  一提起屈安仁,她满腹怨气,又是诅咒又是喊冤,小艳秋被师傅两眼暴突、指天指地的样子给吓坏了。

  “……最近师傅有些行为,同学们有点……怕……”她急着脱身:“也许师傅应该去看看医师……过些时候,等师傅好了,我保证同学们愿意再回来的……”

  丢下这几句话,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我想通了。”吴雪在湾仔的街道上蓦然住脚,她这声大喊,招徕了无数诧异的眼光,吴雪全不理会。原来都是一路货,小艳秋这几个徒弟,像新房东、朱小姐一样,全是屈安仁的人,拿学戏当幌子,一向在她家中随便进出,不知顺手牵羊,偷走多少资料,偷听多少情报,里应外合,现在眼看快要达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当然不必学戏了。前天吴雪托小艳秋帮她买包拉肚子的成药,小艳秋抵死不肯去,吴雪这才如梦初醒。

  “当然啰,药房的人等我去,好拿出照片来对,认出是我,暗中下毒手。”

  难怪她近来记忆力衰退,老是丢三忘四的,恍恍惚惚,胸口胀疼不已,谁说不是吞下去的毒药在肚子里作怪?

  吴雪想出一身冷汗,她立在道路当中。一下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路上来往的行人个个睁着眼瞅她,都在朝她扮鬼脸,全是同党,一个个笑里藏刀,一步步向她欺近、欺近……

  她得赶快逃,逃出屈安仁布下的天罗地网,那家药房就在后头,说不定药店老板已经通知了屈安仁,要来拿她,把她遣四台湾去了。迎面驶来一辆挂着往九龙的计程车,妇人吴雪冲到街心,大力挥舞着双手,司机几乎煞不住车,吐了一口痰,啐声骂道:

  “这女人疯了,找死不成!”

  回到家,一对小儿女躲缩在碌架床上,早已饿得奄奄一息。丈夫生前用的书桌上摆了一封航空信,父亲从板桥寄来的。信的大意是:胶囊内的药粉经过荣总医院化验,所含的成分绝对和治癫痫症的药无关,纯属一般退烧抗生素。

  父亲在信尾关切地提及:

  “……女儿信上字体潦草,几不可辨,错字连篇,可看出精神散漫至极,女儿凡事以身体为要,外孙近况如何?念念。”

  最后又重申要吴雪搬回台湾的想望,以了他的宿愿。

  吴雪没有接纳父亲的要求,第二天,她披麻戴孝,率领一双小儿女,到半山总督府门口静坐示威。妇人吴雪胸前斜斜挂了一块纸牌:“庸医屈安仁,还我丈夫一命”,粗黑的墨汁,曲曲扭扭的字体,在强烈的日光下,惨厉悲凄之至,令人不忍正视。

  妇人吴雪汗流使背,坐在三十三度的日头下,她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热。临近中午时,几个徒步上学的小孩走过,异口同声地嚷了起来:

  “快快过来看,这个疯婆子,奇形怪状的!”

  一九八三年六月四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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