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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变(4)


  四

  仇炎之的瓷器预展酒会已近尾声,朱琴在等电梯时,才看到方月,熟络地把她拉到一边,挽着方月的胳膊问长问短。她向方月打听博物馆负责收购瓷器的是谁,还央求方月把那位同事的名字写下来,小心地放入她的皮包,之后便把方月搁在一边,扭着腰,过去拍了姚茫的肩膀:

  “咳,姚先生,您这位大忙人,总算被我找到了。”粘腻腻的上海国语,甜死人:“刚才在里头,瞧您忙着哩,想找您指教指教,都没有机会。”

  “喔,是谭太,好久不见,谭先生的身体这一向好一点了吧?”

  朱琴的丈夫得病之前,原是颇有点名气的建筑商,喜欢收藏慈禧太后宫中的用品,姚茫多少和他有点来往。

  “很好,谢谢您。哎,有一个小忙,想麻烦姚先生一下,不知您肯不肯帮?我有几件德化观音,想借您这位白釉专家的眼睛,为我觑觑。”

  “谭太说哪儿话?你太客气了。”

  “喏,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我写字楼的地址,上个月才搬进去的,还乱得很,姚先生要是不嫌弃,随时欢迎上来喝杯茶。”

  姚茫从朱琴涂着玫瑰红蔻丹的玉手接过名片,又敷衍了几句,电梯来了,朱琴趁机会凑上去:

  “有个熟朋友,恰巧有一对祖传的万历五彩瓶,托我帮他处理。依我看,论瓶型、釉色,不知比您刚才在里头看到的那一对强多少,还画的是龙凤,说真的,姚先生几时有空……”

  “过了这一阵子,一定去拜访。”

  “好吧,电话打到我写字楼,就在公主大厦的十七楼。”

  走出文华酒店,姚茫和方月相视而笑。

  “真的下海做生意了,连写字楼都租了。”

  “也怪可怜的,丈夫年纪大,又病在床上。”姚茫微喟:“年纪轻轻的,咳!”

  这一晚,他们驱车过海到丽晶酒店二楼的法国餐厅-Leplume,方月坚持由她为姚茫暖寿。

  这间布置典雅的餐厅,沿着海岸而筑,窗外就是维多利亚海港,海的那一边是香港有名的夜景,两人选择了僻静的角落,正巧面对着一大片海,海面上,一只升着风帆的渔船,从一角缓缓驶过来,像一幅移动的画,镶在大玻璃窗上,船头一盏灯指引着方向,渔船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划行,顷刻间,消失在黑色的海上。隔了半晌,又有一艘载乘旅客环岛夜游的游轮,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游轮上开着一排小小窗口,昏黄的灯火包裹着浪迹的游客。

  方月细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蒜茸焗田鸡腿,啜饮着七三年的波多红酒,台桌上的鲜花放出阵阵微香,方月持着酒杯,注视姚茫优雅到无懈可击的餐桌举止,听他熨平人心的温存细语,还有古董圈子里说不尽的传奇,耳边流泻的琴音,把方月软软地推动,顶上的水晶吊灯似乎轻轻地摇晃,微醉的朦胧中,方月恍如置身一艘情调优美的游艇,任由着音乐轻选朝前驶去。

  方月举了酒杯,“Ce la Vie”一饮而尽。

  她微醺的眼睛秋波流转,姚茫为之神驰,不禁抓住台桌上的她的手。

  “只要你开心就好,方月,真的,只要你开心——”

  方月抬了抬眉毛,又有一艘灰色的大商船擦身而过,桅杆上的万国旗迎着夜风飘动。甲板上似乎有水手在朝她挥手,隔着玻璃,听不见水手们的叫喊,方月只知道任凭外边的世界的惊涛裂岸,她在里头可是很安全。

  “香港真的很奇妙,小小这么一点地方,居然有山也有水。”方月的脸上涂满了遐思:“我的小书房正好对着海,刚搬进去的时候,海面上停泊的那些船只,令我着迷了好久,尤其是夜晚,黑漆一片,船上的灯火,像童话故事被仙女的魔棒一点,全亮了,一瞬间海面都给照亮了,很不可思议……”

  姚茫侧着头倾听。

  “其中一艘涂成银色的船,好像永远停在海当中,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你想想,在海当中——我每天黄昏对着它看,编了好几个故事……”

  “结果呢?”

  “当然一个也没写成。”酒在脑子里巡回,方月却觉得人像通透一样的清醒。

  “人很奇怪,”她说:“有些东西,有些人,在某一个时期,对你像命一样的重要,好像一旦失去了,就活不下去似的,可是,过了那个阶段,回头想想,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其实应该再回去写的,”姚茫诚心诚意地:“方月,会创作的人,不写多可惜。”

  “不见得吧?!像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以前的那个我,自怜、害羞、没见过世面,自己看看就不喜欢,一天到晚,只会在纸上乱涂,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番,糟透了。”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姚茫的声音又苦又涩:“这下半阙词的滋味,也还不是你所能体会得了的。”

  这天晚上,在姚茫很讲究的厚厚床褥上,方月抚爱着他逐渐呈衰老之迹的身体,轻叹一声:

  “不管怎样,姚茫,来香港认识了你,使我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是吗?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你还年轻,前面还有一长段路要走——”

  “不许你胡说哦,我的路到此为止,永远停在这儿,多好!”方月紧紧抱住他:“你总不至于赶我走吧?”她哀恳地望着他。“我不走。”

  “你真傻,我当然舍不得你走。”

  他捧住方月的脸,轻轻地吮吸着,以令人疼心的温柔。

  “要是我年轻几岁,可又好了——”

  姚茫的一双儿女,和他们的母亲住在西雅图,据他说,儿子今年就要上大学了。

  “方月,难为你了,看上我这半老头子。”

  酸楚地拥住他,方月的心隐隐作痛着。

  “好多事,你、我都决定不了的。”姚茫最后疲倦地说:“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对人、对事都不敢去强求,每天能见见面,看你开心的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次不快乐的婚姻,使得这位优秀的专业律师心灰意冷,他把西雅图的房产、银行存折,甚至一双儿女全都给了他的妻子,只身到香港来重起炉灶,同两个英国人合伙,开了律师楼,闲时寄情于瓷器古玩,打发时日,十多年也就这样过了。

  方月对姚茫有深一层的认识,还是那回“凝趣雅集”的会员获悉西安临潼秦始皇的兵马诵坑对外开放,特地组团前去目睹,也顺便安排到景德镇去探看明、清遗留的古窑址。方月以工作需要为由,向博物馆拿了公假,以客人名义参加,十来人的小团体中,两对外国夫妇,连驱蚊液、浴巾、厕纸、浴缸用的莲蓬、乳酪、红酒、德国香肠无所不带,仿佛所到之处是蛮荒地带,看得方月啼笑皆非。

  一路上,姚茫对她很是照顾,两人就这样熟络起来。有一晚在宾馆吃过晚饭,方月随着姚茫到他房间去看下午文物商店买到的一件青花玉壶春瓶,瓶身的柳莲水草纹,画得灵逸生动,可惜瓶口有点残,否则这种好东西绝不肯外卖。

  方月坐在床沿,注视着姚茫一双向多雨绵绵的手,游行在玉壶春瓶的肚子一带,无限情深地来回抚摸着,他的神情使方月为之动容。这一晚,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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