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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细怨(4)


  “说,我是不是你生命中,拥有过的,最美好的?”

  说这话时,愫细骑在洪俊兴的身上,叉着腰向洪俊兴威吓挑衅,可怜这观塘印刷厂的老板,被压得出不得声,除了拚命点头,别无他法。

  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又能证明什么?愫细翻下身躺回去,一下子兴致索然。她不必和洪俊兴比,她在每方面都胜于他。这是任谁也无法驳倒的,愫细找了个处处比自己差劲的男人。她没有去找,谁叫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洪俊兴是天地之间唯一和她一起的男人?愫细在一时之间的脆弱,把自己给了他,换上另一个时空,这种情形永不可能发生。然而,就为了那个异象的夜晚,她就该永世不得超生?喔,不,在情热退却之后,愫细逐渐清醒。她甩甩头发,后悔极了。

  这个处处比自己差的人,她居然也无法全部拥有他,不管多晚,他总是起身穿戴,回到他所抱怨的妻子身边,去做他尽责任的丈夫。这男人只是在自己身上找寻从妻子那儿得不到的安慰。愫细突然抓起他睡过的枕头,使劲全力朝他摔过去。

  “洪俊兴,你这差劲的家伙,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愫细大叫,满心屈辱。

  被打中的人,在错愕之中回过头,下意识地扭亮床旁的台灯,床上的人似乎受了亮光的刺激,虎地跳下来,抓起被自己打落的衣物,把洪俊兴使劲推到门外。早就不该让他进这个门来,现在推他出去,或许还来得及。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挡住门,外边的人也不敢强着要进来,只是俯着门低声哀求,隔了一道门,给了他说心底话的勇气,他喃喃诉说他对愫细的情爱,重复着:

  “愫细,不管怎样,我爱你,真的,我好爱你——”

  他爱她,不用他明说,她也感觉得出,她应该感动吗?喔,不,多少回,数不清有多少回,洪俊兴从她身边回到他妻子的身边,丢下愫细一个人坐在床上怔怔地想,此刻他与妻子在做什么?她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有着难以忍受的妒意,说穿了自己不过是这个印刷厂老板生命里小小的点缀,他白天驰骋于商场,为了赚更多的钱,夜晚来她这儿找安慰,又回去做他的模范丈夫、父亲。她看出他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不论怎样爱她,也不可能拆散他的家,来和她生活在一起。

  就是他会,她肯吗?和这个人厮守一辈子?愫细不敢想象。

  “不要再说了,你回去吧!”

  半晌,她才疲倦地说。又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外边的人悉索一阵穿衣声。

  “你好好休息,我再打电话给你。”

  “不用了,你走,我不会再理你了。”

  语气中有无可挽回的坚定。门外的人很执着:“别孩子气,我明天找你。”

  又过了半晌,他才熟门熟路地出去了。

  五

  愫细把洪俊兴挡在门外。她并无悔意,尽管她有大把时间要打发。可幸这时候愫细开始忙艺术节的海报——为了避嫌,她和另一间印刷厂签了合同——愫细大权在握,每天坐在会议室和同事们讨论设计构想,往往超过下班时间而不自觉,愫细沉醉在创作的乐趣里,每天弄得精疲力竭,眼睛却闪着光。洪俊兴的影子远微了,愫细居然能够不断抗拒他不断打来的电话,连她都觉得吃惊。

  到了五月底,初步的设计告了一段落,突然之间松懈下来,使她重又被寂寞所噬咬。这天她在公司里的小厨房喝咖啡,广告部门的海伦捧着一杯好立克,向她道喜。

  “好叻喔,懦细,看不出你野心还大得很呢!”

  愫细听出她语气中挖苦的味道。到这家设计公司上班不久,愫细就发现近几年来,由于香港特殊的商业环境,培养出一些能干到极点的女人,她们分散在洋行、律师楼、银行担任高级要职,各个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眼前的海伦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群女将把身边的男人一个个吓跑,错过了结婚的年龄,既然无家可持,就把薪水花在名牌上,每天打扮得体大方,披甲上阵,在写字楼大展雌威,与男人争天下,拿出本事证明女人不是次一等的人类。她们下班之后,成群到中环英国人开的酒吧喝酒,嘲笑男人。

  以前海伦曾经把愫细拉入这个圈子,那是在她和狄克分居之后,这批女将们的气焰,愫细不敢恭维,和她们喝了几次酒,后来洪俊兴出现了,她自然退出不去物以类聚。

  今天停细可以早回去,可是家里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害怕把锁匙转开门,那一屋子黑暗迎着她的感觉——

  “下班后,还是老地方?”

  “怎么,又想归队了?”海伦把愫细的手重重一握:“总算你又觉悟了,愫细。”

  那天下午女将们欢迎愫细重新归队,占了大张台子,闹得更凶。愫细冷眼旁观,这批视男人为草芥的女人,再嚣张跋扈,总也得回去面对她们自己。愫细无从想象,她们回到家,把身上的武装解除,松懈下来之后如何自处?也许她们根本不敢松弛自己,即使哭泣,也一定不让自己哭出声。

  “喂,懦细,”海伦碰碰她。“听说了吧,南茜快生了。”

  南茜是营业部的女会计,年纪大了,匆忙中抓了个比她小好几岁的设计组实习生结婚,有好一阵子成了写字楼的谈话资料,海伦的评语最为刻薄。

  “说是奉儿女之命结婚,躲在沙田夫家,才半年,居然要生了。”

  世人认为女人生小孩,天经地义,女将们的反应却是一脸鄙夷,她们究竟是不是女人?愫细不禁要问。

  那一双双被酒精染红的眼睛,泄露了她们内心的秘密,都在呼喊着空虚,其实她们只在嘴巴上逞强,心里何尝不羡慕。

  家还是要回去的,酒吧的“快乐时光”过了,大家才意态阑珊地散去,愫细喝多了酒,满心不得意,她靠在门墙上,好一回才鼓足勇气开门,衣服也懒得脱,躺到床上。似睡非睡中,似乎电话铃响了,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洪俊兴的电话近来显著的稀少,她拿起电话机,是他,在问她吃过饭没?这个实际的人永远问些诸如此类实际的问题,她回说没有,像个委屈的小女孩。

  “一个人住,也不知道当心身体。”

  愫细撑不住,哭了起来。洪俊兴在另一边说:“等等我,我即刻过来。”他挂断电话。

  不到甘分钟,这个被愫细挡在门外的男人又回来了,他径自打开小厨房的灯,把带来的食物放在盘子里,一手抓了一把叉子出来。

  “找不到筷子,你真是外国人,家中连一双筷子都没有。”

  愫细被逗笑了,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在洪俊兴的监视下,吃了多时以来最甜美的晚餐。

  “你瘦了。”他为她撤去盘子,无限爱怜地捏着她的腰,愫细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好累。”她说。

  这一晚,懦细蛮暴的热情,颇使对方招架不住,她拚命向他挤进去,最好挤回母体去,只有在那儿才有真正的安全。

  第二天愫细回到写字楼,她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稿样之中,不禁自问:这就是我要的?不可能吧。愫细是来游戏人间,她有这资本,像海伦那一群,独自一个人撑下去,该有多累,她自认不属于真正有野心的一类,也许这就是她早早嫁给狄克的原因。一次婚姻上的失败并没有改变她,她也庆幸自己没变成披甲上阵的女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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