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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几天前,电视屏幕上总督府长长的客厅,像一艘满载旅客的船,水晶灯下,那些手持香槟酒杯,行礼如仪的士绅名流里,黄蝶娘不甚在意地要我辨识她的父亲,侧坐在尤德港督一旁的大法官黄威廉。高低错落的酒杯在水晶灯下闪烁不定,似乎在为大英帝国的最后殖民地缀上最后的印记。酒后微醺的黄蝶娘像在惜别宴上,跟着电视上的父亲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而后突然转身向我:

  “你说,愿不愿意陪我走一遭Great Grandma曾经住过的地方?”

  踩踏着当年黄得云的足印,我一步步爬上与她的命运相系的石板街。那年她十三岁,被人口贩子从东莞乡下绑架到香港来,她和一箱箱的货物一起被卸上岸。中环石板街的石阶,一级级往上铺展,她迈着踩过水车灌田,结实而正在抽长的小腿,爬到尽头楼阁参差、碧窗红槛的水坑口烟花地,开始了她送往迎来的营生。

  这里是摆花街,难得路标风情依旧。我和黄蝶娘寻找着依山坡而建的南唐馆。她的紫光绸双滚旗袍把我带回南唐馆一身旗装打扮的黄得云,脚下的高跟旗鞋摇摇摆摆,提着绣花手绢的纤手掀起百鸟朝凤的苏绣门帘,金漆屏风后的墙上挂着临摹的山水古画,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锗,古玩摆件堆得满坑满谷,当中还有个鸦片烟榻。

  可惜眼前的摆花街高楼林立,已然面目全非。黄蝶娘和我遍寻不获那有如倒悬空中的妓馆,连旁边当年兰豆夫人的艳窟也早已无迹可寻。我望着应该是南唐馆旧址,现在改为海鲜酒家的楼房,想到上世纪末鼠疫狂飙,奉命焚烧疫区的洁净局副帮办亚当·史密斯,来到与荷里活道交叉的摆花街。阳光垂直淋泻,瘟神狂啸。他推开南唐馆的阁楼,趔趄扑晌午睡刚醒的黄得云悚悚颤抖,找寻人类的慰藉。

  以后三天,黄得云摘下满头珠翠,关在妓院阁楼,用阳光堡热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涤净化她妓女的身体。洁净局焚烧疫区的前一天,黄得云从倒在阁楼梯间染疫不治的龟公身上跨过去,坐上英国情人亚当·史密斯雇来的轿子,离开摆花街的南唐馆,被安置到黄泥涌村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他一手营造的后宫。

  “走,我们坐车到湾仔的大王庙去,庙总还在吧?”

  我挣脱了黄蝶娘拉着我的手。

  瘟疫过后,黄得云由佣妇搀扶,来到湾仔皇后大道东的大王庙,一连七天看酬神的神功戏。失宠于英国情人的她,一身簇新三滚三镶的桃红绒地绣花大袄,下身撒花洋绉裙迎风招展。她定睛望向戏台上浓眉插鬓,英气逼人的伏虎武生。散戏后,在戏棚后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粤剧团轩昂的武生姜侠魂,她的伏虎的英雄。姜侠魂身上那条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黄得云想象在戏台上搭铺与她的武生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心下决定当晚跟着戏班子走。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却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明知搭在大王庙前的戏棚早已不知去向,更何况我不愿再想象隔天早晨,当黄得云抬着隔宿残妆的脸,手拎箱笼,面对戏棚像变魔术一样整个消失了的失望的表情。

  我建议黄蝶娘沿着上世纪末庆祝维多利亚女王钻禧大典的花灯游行路线,步行到上环街市。

  这里是南北行,开埠后华人的第一个商业中心。

  我站在不知翻盖过几回的南北行大厦廊下,与黄蝶娘一起回想钻禧大典那晚,黄得云拎了个南瓜灯,与英国人的华人通译屈亚炳相偕去看灯饰。走到上环街上,被人群冲散走失了,黄得云只好伫立廊下雕梁画栋纸扎糊搭的庆祝牌楼,等待灯火阑珊处寻她而来的屈亚炳。我仿如看到他走动的袖子、宽松的裤脚管因焦虑而搧出一阵阵风,脚下的黑布鞋踢起一股灰尘,他削得泛青的前额冒着紧张的冷汗,屈亚炳一路东张西望,找寻走散的黄得云的踪影。

  穿过当年是人力车、轿子相互冲撞,现在是汽车呼啸而过,行人往来忙碌的文咸东街。街口转角处,那栋黄麻石砌成,构造奇特、坚固得像碉堡的三层独栋建筑,依然孤伶屹立,只是外观破旧了许多。门墙上嵌的“押”字,痕迹残存。门眉横刻的“公兴押”已然剥落,当铺招牌的蝙蝠纹饰也不知去向。当年黄得云就是在这栋临街兀自屹立的当铺,绕过挡着屏风照壁的大门,来到阴暗幽深的厅堂,见到当押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十一姑。往后几年,黄得云盘腿倚坐酸枝木的雕花太师椅上,独当一面,呼风唤雨。

  夕阳的最后一道霞光隐逝了,我遥望港岛西边薄扶林道,那座矗立堡垒似的云园的小山岭,在暮色深重里已模糊不可辨。即将在怪手、铲土机肆虐下夷为瓦砾的云园,使我扼腕神伤。我没胆子开口邀黄蝶娘一起前往凭吊。

  呵,蝴蝶,永远的黄翅粉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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