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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个刺绣古画包装的饮宴厅,此刻换成西式的酒会场面。璀璨的水晶灯下,鲜花与银器水晶酒杯相互辉映,闪得黄得云眼花,鼻子闻到香槟、威士忌酒,混合着古龙水、巴黎香水的气味。欢快轻盈的室内乐团代替了断肠的三弦二胡,打领结穿制服的男侍者,取代了白衣黑裤的女佣;从前唐绸衫裤飘飘的恩客,现在换了一批身穿深色礼服,望之俨然的西洋绅士。然而,在黄得云的眼中,他们还一样是男人。所不同的是,她自己无需侍立行觞,猜拳饮酒。现在她手持高脚酒杯,只需向绅士微笑,装做耐心的倾听,心思却极为渺远。

  到了后来黄得云识破英国人邀请她当女伴,是为了摒挡那些一心想为他做媒的女太太们,她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觉得义不容辞,为自己能够有所作为而沾沾自喜。她热心的挽着西恩的臂肘陪他出现各种场合,无需暗示,黄得云有自信可以恰如其分地扮演交付给她的角色。她反客为主,不再是只躲在扇子后面微笑着的蝴蝶,她变成幽暗里厮杀着的世界宰控一切的女酋长。在酒会宴会场中,她与西恩若即若离随侍左右,不动声色地严阵以待,使得那般高官司令、牧师夫人们欺近不了他,而场中几位头上插着鲜花,身穿浅蓝、粉红礼服,腰身绑着鲜艳缎带未婚女孩,在看到黄得云与她男伴含而不露的默契后,也不得不知难而退,不敢再对这位殖民地最有身价的单身银行家有任何非分之想。

  不喜应酬的西恩,从来不在社交场合久留,每次做了必要的露面之后,便挽着他的女伴告退。黄得云嘴角一丝夷然的微笑,挽着未嫁女心中的猎物扬长而去。

  她有恃无恐。

  这一切都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黄得云可以凭兴趣,随意扮演。交际应酬敷衍客人本是她训练有素,最拿手的本事,她以此回报西恩·修洛对她黄家的恩情。这个小她好几岁的男人,起初上她的门来做客,黄得云先让儿子理查德陪他,自己重新描了眉毛,换了条新褶裙,款款下楼来待客。间或客人已吃过晚饭,便亲自奉上一杯白兰地酒。黄理查德向西恩讨教银行贷款的规定,她一旁作陪,身子微微前倾,努力地听着。西恩讲到一半停了下来,怕冷落了一旁的女主人。他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脸忧郁的皱纹。

  黄家的一块块土地物业,就是在西恩上门啜饮由黄得云亲自奉上的一杯杯白兰地拼凑起来的。她那只从前向恩客“斩白水”盛装金银首饰的黑漆描金风皮盒,换上一迭迭地契,随着西恩频频上门,愈积愈厚。在这场交易中,虽说各取所需,黄得云还是觉得捡尽了便宜,使她更认为有义务下楼作陪。她知道有她在,气氛会两样些。她亲自张罗精致的下酒小菜,兴致来时,也会举杯一小口一小口抿酒凑趣。

  借着酒精,西恩慢慢松弛了下来,中分的头发也不再那么一丝不苟了,甚至没有缘由的乱了起来。那一头乱了的鬈发,使黄得云有股冲动,想上去把西恩拥到自己的怀里,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男人。

  她在等待西恩向她索取回报。宴会舞会结束后,深夜驱车送她回家的暗路上,黄得云等待他一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怯怯的向她伸过来,环抱她的肩,然后把车子开到幽静的小径停下来——

  可是,西恩没有。他只是专心一意地注视着道路,平稳地把她载到门口,体贴的扶她下车,然后在门口向她鞠躬道别。

  他是怎样开始爱上他的蝴蝶的?西恩躺在集中营的黑暗里回想。是那一次吧,他带黄得云到浅水湾的首富巨宅喝下午茶,西恩把他的女伴介绍给女主人。那女人笑容可掬、过分客气的伸出手,碰触了一下黄得云的指尖,算是握手,接着转过身去与西恩交谈,自此之后,便把黄得云给遗忘了。

  女主人以无懈可击的英语絮絮说着正在筹备一个慈善的特殊学校,帮助听力有障碍的儿童,希望请汇丰银行的主席当荣誉董事。西恩礼貌地听着。整个下午茶的过程,女主人除了黄得云进门时招呼之外,她没有一次把脸转向这位女客的方向,除了初遇时的客套寒暄。她没有再和黄得六说过第二句话。西恩感觉出女主人对他带来的女伴的不欢迎,却碍于礼貌,不能下逐客令,只好自始至终把背对着她,无视于这位女客的存在。

  西恩为女主人的冷淡势利感到不悦。这女人一定是风闻他的蝴蝶的出身,她以为她的容忍的限度只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远远地向西恩点头招呼,便走开去,根本不必去理会他身旁的女伴。这样登堂入室地被带来作客,还与自己平起平坐,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容忍的限度。冷落了黄得云,还是不肯放过她,女主人自在的把臂肘搁在藤椅的扶手,以家居的闲适,她的淡施脂粉的高雅来突显女客一脸的浓妆,提醒她一身不适合下午茶的服饰装扮。

  西恩坐不下去了,提早告辞。回家路上一语不发,一直送到般含道,在门口,他怜惜地握住黄得云的手:

  “你放心,蝴蝶,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躺在集中营的木板床上,西恩前思后想。他告诉自己就是在那些不断的酬酢中间,特别是这一次下午茶之后,他爱上了他的蝴蝶。

  呵,蝴蝶,我的永远的黄翅粉蝶,花之精魂。

  四

  为了设计舞台服装,黄蝶娘递给我一本封面污渍斑斑,边角卷起又破又旧的册子,像是图画的素描本。翻开纸张泛黄的内页,只见一幅幅草图,蓝墨水褪了色,勉强可辨识出是服装的速写。清一色是女装,样式过时的西式洋装、长中裙、垫肩的外套大衣等;也有十来幅长旗袍的式样,高领窄袖或荷叶领开叉袖等,看起来古典而优雅。

  我正在纳闷,黄蝶娘一把夺过册子,翻到最后几页,画的旧式的胸衣,她指着一幅密密麻麻的纽扣,从下到上一排的胸罩。

  “老古董奶罩,信不信我穿过这鬼东西?”

  黄蝶娘活龙活现的形容。她发育得早,才上初中,胸前发涨两只大奶子,她人又好动,踹上跳下的,以招引男生的注视为豪。

  “照顾我的女佣看不下去了,找霞女为我缝了这种密实的胸衣,包住我一对翘翘的奶子。”黄蝶娘掩着嘴笑,“她们一个抓住我,一个给我扣纽扣。十几粒扣子哟。我到Jimmy's Kitchen吃西餐,打了一个大喷嚏,用力过猛,里外一排纽扣绷断,掉了好几粒,两只粉红色的奶头探出头来纳凉,一餐厅的人——”

  黄蝶娘不顾大庭广众笑歪了身,我也忍俊不住。好容易止住笑,翻开一页页的草稿图形。

  “这些都是霞女画的?侍候黄得云的那个近身侍女?”

  云园拆卸前夕,黄蝶娘为了怀旧与找寻编剧的灵感,住进黄得云生前幽居的楼阁,这个图本被丢弃在五斗柜后,被她捡到了。

  “想想看,霞女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除了照顾女主人的生活起居,还帮她设计服装。嘿,黄得云的独家设计师,真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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