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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西恩顺从了他的蝴蝶,一个星期两次,驱车到新界沙田,走进一片桃花树林中的青瓦屋,向白须飘飘神仙一样的老中医寻求东方古老的壮阳之术,伸出手给老人把脉,彼插上针用针灸为他循经取穴。老中医根据虚实选用补泻手法医治他精气虚寒、气血两衰之症。

  老中医双管齐下,还教他气功。指着屋子中央一张方凳,让西恩头正身直地入坐,双手手心朝上放在膝盖,舌尖微微抵住上颚,排除心中一切杂念,训练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丹田,吸气时将丹田轻缓的向里吸,呼气时将气放出,如此反复练习,锻炼到入静。老中医殷殷告诉西恩,如此持之有恒,必能获效。他又教西恩每晚临睡前,用一个纸圈围绕住自己的阳具,如果睡觉中勃起,隔天早晨他会发现纸圈断裂。然而,西恩害怕这种试验的结果,每次在似睡非睡时,用手撒毁了那纸圈。他的试验一次又一次的无疾而终。

  日本人枪声一响,战争爆发,中断了他到沙田桃花林中的青瓦屋求医。西恩躲在云园贴满了他从英国带回来的蝴蝶图案壁纸的钟楼,整理编录他多年来搜集的香港植物标本。黄得云朝夕相陪,一直到枪声停止,结束了十八天的战役,西恩在日本宪兵的刺刀下被押出云园,自此失去自由。

  身为汇丰银行的总裁,西恩和其他高级职员以及他们的家眷,被集中安置在上环一家简陋的中式客栈。二楼一长排房间,用薄薄的木板隔开,里头光线不足,空气混浊。日本人不知是因他单身,或故意惩罚职位最高的汇丰银行总裁西恩·修洛,配给他夹在中间采光不足、没有窗的小房间。每天早晨,西恩和其他的银行家穿短裤恤衫去上班,日本人让他排在队伍之首游行示众,途经改名昭和道的德辅道,见到岗哨的日军,由他带头鞠躬行礼。

  西恩·修洛和银行的司库被关在穹顶的密室,被迫在一张张印好的钞票签名,以便给日本人拿去澳门换取物资运回东京。西恩手握一种特制的不溶不脱色的笔,内心深深自责,后悔没在敌人接收之前,把银行印好的纸钞——根据大英帝国殖民法规必须等他亲笔签名生效的纸钞——悉数销毁,而让日本人利用这些资金延长战争。他自觉失去英国绅士视之如命的荣誉感,没有加入义勇军成为其中的一员,持枪死守香港。尤其甚者,他辱没了他所代表的银行。自从香港开埠以来,汇丰与马会、洋行大班、港督统治着殖民地,拥有签发港市的特权,控制外汇,经营信用贷款的证券,支付政府人员的薪资,又一手掌管马会财政收支等等的诸般权柄。

  西恩荣升为汇丰银行的总裁,上任后,他督促殖民政府通过一条辅市条例,大量发行一毫及五仙的镍币,缓和当时市面奇缺的现象。

  新官上任,西恩正预备大展抱负,与政府的财政司谋划新的财经政策,提出方案促进香港转口港的经济繁荣。他决定开放华人商家的贷款资格,下令整顿银行的华人部门,已经央请黄理查德推荐一个有远见魄力的华人买办,扩大银行与中国大陆的交易。

  结果炮声一响,打碎了西恩·修洛为大英帝国效忠尽力的理想。日本人把银行门口那一对铜狮当战利品运回东京,又搬走了大厦前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从横滨派来金融专家接管银行,行员在日本人的指挥和监视下继续上班,整理战争期间漏记的帐款及做结算。为了以战养战,日本统治者实行军用票制度,搜括港市,兑换新的军用票,从开始三元港币兑换一元军用票,到四元兑换一元,以之建立军用票的威信。

  在汇丰银行的穹顶密室,西恩·修洛手持不溶不脱色特制的笔,怔怔望着等待他签名生效的一张张钞票。他简直不能相信促进辅市流通是他上任后唯一的政绩,时不我予,转眼间却成阶下囚。这次从伦敦回来,他还收藏到一幅早年香港造币厂的水彩画,佚名的画家以铜锣湾海边的铸币厂建筑为题材人画,前面还有一个漂亮的滨海花园。这栋完工于上个世纪中叶的建筑,当年因铸造的银圆质量未臻理想,结束营业后,工厂成为洋行囤积货物的仓库。

  西恩恨自己生不逢时。倘若他早早来到殖民地,由他亲自监督,控制一元、五毫辅币的质量,他相信铸币厂应当不致于亏损,甚至关闭才是。西恩本来计划与洋行大班交涉,以汇丰银行的名义收回这栋有历史意义的铸币厂,将它变成博物馆,陈列殖民地银行的发展资料,东、西商业交通史——西恩已看出香港金融的前景,在亚洲将扮演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战争粉碎了他的计划。在日本宪兵的尖刀下,他被迫在油墨仍新的钞票签上自己的名字。西恩手抚钞票上英国皇冠的双狮像,多桅船驰骋海上,象征日不落国的辉煌,然而,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不情不愿地在钞票的左下角日期下签名。一经签下名字,五元、十元的钞票立即生效,让敌人去使用。西恩被困密室,唯一的反抗是故意以奇慢无比的速度来签名,并且不时找一些营养不良影响视线,或腰酸无法久坐为借口来怠工。

  签完最后一张钞票,西恩放下特制的墨水笔,被带离密室。从不放过对他寻瑕抵隙的日本宪兵,以西恩对天皇照片敬礼时,态度不够卑恭为理由,把他押解到北角集中营,与战败被俘的英军关在一起。集中营本来是日本人作为马槽肮脏破败之处,没有水电和厕所,蚊蝇孳生,西恩一去就得了痢疾病倒了。

  日本天皇任命矶谷廉介中将为香港第一任总督,行政中心由半岛酒店迁至汇丰银行大厦,西恩·修洛在十二楼的总裁办公室变成矶谷廉介的指挥总部。自此汇丰银行的太阳旗一直高悬到日军投降的那一天。

  二

  西恩·修洛被日本宪兵押走后,云园到处留下他的痕迹,黄得云一遍又一遍地重温他踏过的每一寸地,抚摸过的每一面墙、每一件家具——她在那贴满了蝴蝶图案壁纸的钟楼,怔怔地望着摊了一桌的植物标本,回味两人耳边鬓边厮磨的温存。西恩坐过的椅子歪到一边,好像他暂时走开一下,很快会回来似的。

  黄得云在回忆中度日如年。她重又倚立窗前,每天盼望下落不明的爱人归来。西恩被送进北角集中营的消息由身在澳门的黄理查德辗转传了回来,黄得云绑了一条灰暗的头巾,怀里抱着一包奶酪、麦片、意大利肉肠去探监。一路上,她的随身侍女霞女紧张的东张西望。兵荒马乱,她担心女主人以天文数字利用关系从黑市买来的食品,会被饥民或恶徒冲上来抢走。

  日本军人查封港、九的仓库,粮食的供应几乎中断,每一个人一天只配给区区六两四钱的白米,饿得大家奄奄一息。为了活命,连老鼠都抓来割煮充饥,看到猫狗更是毫不犹豫的宰了吃到肚子里。军用的马一死,被拿去当牛肉、猪肉论斤卖。家庭主妇以比平时贵二十倍的代价买了一小袋黑市米,走在街上随时可能被打倒再把米抢走。她们从菜市场拎了用咸水草或绳子绑的豆腐青菜,路上被人用剪刀把绳子剪断抢了去,能吃的立即塞入口中果腹。

  北角关禁战俘的集中营围着层层铁丝网,周围堆上沙包,一副战时戒备状态。木板搭的瞭望台上插着太阳旗,哨兵荷枪巡逻监视,气象森严。黄得云透过站岗的卫兵,求见战前曾经流连云园的青木中佐,希望透过他的关系得见西恩·修洛一面。主仆等了半天,卫兵回来传话,中佐因有急事开会,无法见客,传命交代特予通融可与战俘会面;但战俘本人以身体不适为理由,避不见客,长官特准留下食物代为送交战俘。

  一肚子狐疑,满心凄惶,黄得云离开集中营,一步一回头,灰暗的头巾下满脸是泪。西恩被关在北角从前养马的马厩里,蚊蝇丛生暗不见天,还生着病,她害怕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他了。凄凄然回到云园,黄得云整个人溃散了。

  港、九仓库的存米用罄之后,日本人取消配给米粮,老百姓被迫用木薯粉、蕃薯藤、甚至树叶充饥。因粮荒饿死的人无日无之。日本人为了减少粮食负担,强迫一般小民百姓离开香港回返原籍。随着日益严重的粮荒,日本宪兵在街上随意抓人,强行押解离境。香港在归乡政策下,人口从一百六十万锐减到六十万。

  万念俱灰的黄得云,独守少去了爱人空荡荡的云园,心想不如归去。她要回到她那种植香木,最近不断在梦中出现的她的故乡东莞。十三岁那年她被人口贩子绑架到香港。来时她是一个人,几十年后,她还是一个人回去,没有衣锦荣归。她只是想在故乡天后宫的香客寮房找到一个容身之处,青灯伴夜,了此残生。黄得云手指抚过云石厅的一桌一椅,一路走出去。她惨淡经营了一辈子,用血用肉换来的云园,到头来不过是身外之物。她仍旧绑上那条暗色的头巾,遮去飞了霜的青丝,扶着她的贴身侍女,由一个男仆随行护卫,加入归乡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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