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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想来你祖父是看中上海刚来的新移民,比较摸不清你们黄家的底细。我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实时给煞住了。然而我还是禁不住感慨,以黄理查德在地产商界呼风唤雨,富甲一方,居然还会担心他的孙女儿高攀不上本地世家子弟,难道黄蝶娘那没正式入黄家门的母亲朱融融的来历,真的像外界所谣传的那么不堪?往更深一层去想,黄理查德的心病也许还得向上一代去追溯,他自己的母亲黄得云年轻时不名誉的过去,应该是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心结吧。

  这个污点使黄得云当年娶媳妇时也有自知之明,挑中刚从印度尼西亚来到香港定居的华侨来结亲,黎家真的不明就里把黎美秀嫁了进门。第三代黄威廉凭着他的英国律师开业执照在伦敦娶了个异国女士,更是得到祖母及父亲的双重祝福。我没想到黄理查德为他的孙女儿安排归宿,他的考虑竟然当年黄得云为他娶亲如出一辙,属意新来乍到,在香港根基尚浅的上海家庭。

  话虽如此,电视上黄蝶娘戴着白丝手套,端着英国细瓷茶杯喝下午茶的姿态,她绝对是含着银匙出生的大家闺秀。

  云园在摄影师扬长避短的蓄意安排下,顶着怀旧的光环。这座黄色花岗岩堡垒式的古堡,笼罩在夕阳余晖里,显映出一股黯淡的辉煌,可以预见荧光幕上见不到我亲眼目睹断垣残壁的颓败景象。对制作这专辑的工作人员来说,云园的真情实景,那种倾圮破败似乎完全不存在似的,节目从屹立山头稳如盘石的古堡鸟瞰全景展开,沿着烙印岁月痕迹的碎石子山路蜿蜒而上,进入云园雕花的黑色大门,摄影机先是拍录古堡建筑的外观,晚霞染红的钟楼塔顶,富设计创意的犄角,锯齿状屋顶的曲线——镜头拉近,尽情捕捉一些装饰的细节,荧光幕框住一面面斑驳风化的斜墙、大理石柱的柱头雕刻、一个造型奇趣的窗洞、一块浮雕灵兽的砖窗、一片彩绘花草的西洋彩色玻璃、巴洛克图案的铁花架、一排石阶盘旋而上的绿釉栏杆——可看出每一个景都是经过刻意安排。摄影师以这种趣味性的近景,企图拼凑出云园整个外在景观,颇有以偏概全之嫌。

  黄蝶娘指着花园一丛繁花串串,灿如堆锦的凤尾桐,说它是她祖父黄理查德亲手种植的。

  镜头追随她来到干涸的喷水池前。米黄色大理石台基上面,擎着盛水大圆斗的四尊希腊女神的典故,黄蝶娘特别提到英国设计师采取东方文化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意象,把盛水的大圆斗设计成荷花瓣的造型。

  “东方和西方在这里巧妙的结合了,除此之外,云园还有一个地道的中国庭园——”

  黄蝶娘把观众带到东南角的一座亭台水榭,指着庭院中两株荔枝树,回忆她童年踩在石桌上垫脚去采红艳艳的荔枝吃的乐趣。

  “这个亭子叫孽红小谢,云园的创建者,也就是我的Great Grandma,专为想念她家乡的可园而特地盖的——”

  这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也不怕闪了舌头。黄得云十三岁被人口贩子绑架到香港来的前一天,还下田踩水车,清末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东莞可园是什么样子,她一定连看都没看过,哪来想念?

  节目已进行了一半,摄影机始终跟着黄蝶娘在花园外打转,仍未进去拍摄云园的内景。我抱着手等着看好戏,电视台的美工、剪接师耍了半天障眼法,我倒拭目以待,看工作人员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把云园里面一间又一间早已荒废,空无一物仅存四壁的房间,变魔术一样无中生有,回复到从三十年代中期完工后,一直到日本占领香港前,夜夜笙歌曼舞,衣香鬓影灯影酒光的场面。

  耳边扬起华尔兹舞曲的旋律,电视呈现云石厅打上灯光,灯火通明的全景,在黑暗的星空下,配上轻柔的舞曲,给予观众一种幻觉,以为云石厅内的舞会进行正酣,点灯的窗口似有双双对对的人影翩翩起舞。

  接下来,走马灯似的黑白旧照片,穿插黄蝶娘的解说,烘托包装出豪门巨宅内的一连串富丽热闹的画面:

  “云园落成的第一个宴会,请观众注意墙角四处挂的红纱大花灯、祝贺的屏围上精美的金线刺绣——这一帧是摄于一九三七年圣诞节,树下的男孩子是我父亲——大法官黄威廉当年的样子。他旁边站的是我祖父黄理查德先生——这一帧是一九三九年的除夕大餐,请看餐桌上有三只酒杯,红、白酒之外,另一只是香槟杯,长桌很长,很长,一路过去——云石厅除夕舞会,彩带飘扬,狂欢的客人——日本攻打香港之前,云园的最后一个舞会——”

  我睁大眼,在走马灯似转换不停的黑白旧照片中,一路试着找寻辨识我心目中的黄得云,镜头却换成一位丽人的背影特写,穿一袭沙漠色系浅砂红拖地的光缎晚礼服,V字形的露背装,腰下打了一个大蝴蝶结,裙襬是宽褶繁复的折襉,随着走动,使人想起开屏的孔雀。晚装丽人缓缓回旋转身,舞台亮相的漂亮姿态。

  “我身上的这件晚礼服,”黄蝶娘说,“是Great Grandma在最后一个舞会中所穿的——”

  我在惊艳之余,心中感到遗憾与些微的惆怅。黄蝶娘利用这个电视专辑,已经把她的家族史演了一回,甚至连黄得云当年穿的礼服都拿出亮相,风头噱头都出尽使尽了。照她的个性,她还会有耐心回去继续编写她的舞台剧本吗?我很怀疑。

  尽管如此,看完电视,我还是打电话去恭贺她。黄蝶娘的反应淡淡的:

  “也没什么。我把电视机前观众爱看、想看的,端出来给他们感伤一番,如此而已。”

  我赞美剪接师的技巧,黄蝶娘也有同感。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又语带迷惑地说:

  “爹地黄威廉对摄影很满意,他向电视台要了一个拷贝,说什么以后香港变了,他可以看录像带来怀念过去。爹地好像听到什么风声,感觉出有变动要来似的——”

  当时我对黄蝶娘的迷惑,她的法官父亲语带玄机的警语充耳不闻,我只是不满她在节目中漏掉云园绝无仅有的一次游园会。我知道何以黄蝶娘有意对那次义卖活动只字不提,只因为她的祖母黎美秀是那次游园义卖会的主角,黄蝶娘不愿让她居功。

  五

  那一晚,云石厅最后一次舞会,西恩·修洛紧紧拥着黄得云,恍如害怕他怀中共舞的蝴蝶会出其不意的飞走。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脸,偎着她戴茉莉花环的鬓边,轻声低语:他要离开她,回英国去了。

  华尔兹舞曲戛然而止。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那一晚为云石厅的舞会画上休止符。自此以后威尼斯水晶灯不再璀璨,银灰与泥金两个主色大理石砌成的云石厅静寂了,关了一屋子的昏暗。黄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打扰突然沉默下来的黄得云,黎美秀也没胆子忤逆婆婆,擅作主张,在云园宴请宾客。她照样早上到天主堂向难民施粥,下午探看东华医院的伤兵,然后驱车过海到九龙塘车衣厂帮忙缝制军衣,直到天黑才一路摘下身上,头上的线头,由等在门外的司机飞车载回云园,匆匆换上晚礼服,一阵风挽着丈夫黄理查德的胳臂去应酬。

  禁不住我的逼问,黄蝶娘只好告诉我那一次游园会的始末:

  “黎美秀想方设法,”她总是连名带姓直呼她的祖母:“找机会做她独当一面的女主人。她联合天主教的修女、信众、义工太太们,以募捐筹款的名义,在花园搭帐篷,举办义卖会,捐来的款项做抗日救亡献金。”

  黄蝶娘形容游园会的盛况:

  “义卖的摊位沿着花园当中的喷水池周围扩散出去,从二楼阳台看下去,搭在草地上的帐篷像一朵朵大蘑菇,开满了花园。修女还领来盲人院的孤儿卖他们编织的毛衣——”

  “好像你亲眼参加过似的!”

  “有照片为证。黎美秀好不容易独当一面,她请了摄影师,把游园会从头到尾拍下来,整整两大本,几乎每一帧照片都有她。”

  “以当时黄得云的心情,怎么会允许她这样热热闹闹的办义卖会?”

  我说出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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