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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这是对她中产阶级情人床上功夫的评语。

  下一次彼得·冯再来缠她,黄蝶娘故意编了好些她在床上稀奇古怪的癖好,诸如戴摩托车头盔做爱会使她高潮连连,要求他穿上溜冰鞋来刺激她之类的,以为如此一来彼得·冯会知难而退。

  “没想到他非但没被我吓跑,反而跃跃欲试,这也算是中产阶级的冒险精神吧?”

  “嗯,勇于尝试新花样,不肯轻易服输,喜欢接受挑战——”

  “算了,你又知道多少男人?”

  被黄蝶娘一阵抢白,我只好闭嘴。

  急于摆脱纠缠,她请彼得·冯到香港会所谈分手。一坐下来,彼得埋怨情人节那天约不到她,可怜他孤家寡人一个无情无绪,到浅水湾海滩旧地重游痴痴地想念她,眼睁睁看着游车河的情人成双作对。彼得·冯说他观察了半天,得到一个结论:

  车愈名贵,载的女人愈美。开敞篷的宝马,相陪的是个雅痞靓女;下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跑车,载了个绝色美女。

  “哈,照他的标准,你黄蝶娘是一等一的丑女。”我寻她开心,找到报仇的机会了,“你不是一天到晚坐他的日本车到处兜风?”

  “认识我以后,他换了一辆新车,当然还是日本车,载我到赤柱吃西餐,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只眼睛深情款款地望着我,另一只眼盯住窗外。”黄蝶娘抱着肚子笑,“瞄啊瞄的,看什么?看他窗外的新车,怕被人偷走!”

  回到香港会所的餐桌上,黄蝶娘说谢谢他情人节送的花,一大束剑兰,还是白色的。彼得·冯分辩不送红玫瑰并不表示没有爱情,他特地选了价钱公道又不易凋谢的剑兰。黄蝶娘本想告诉他西方人风俗,只有出殡才用剑兰,又想到分手在即,懒得多费唇舌。

  “接下来,他喜孜孜向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快餐店老板答应给他百分之二的公司认股权。”黄蝶娘扮了一下鬼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我。”

  彼得·冯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嚼,他说他们快餐店的肉类直接向国外买,可便宜一半,这是他们公司制胜之道的原因之一。

  黄蝶娘听得不耐烦了,她不再掩饰自己,表明自己是坐火红法拉利跑车的女人。她说,平生无大志,以玩乐为正职,冬天要到瑞士去滑雪,夏天到人间仙境去避暑。她说,这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由她请客,反正是会员才能签帐。

  彼得·冯最先的反应是如果黄蝶娘弃他而去,他此生将“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可怜兮兮说了一大堆。黄蝶娘举手招侍者签单,那位服侍过黄家三代的老侍者,把账单放在一只银盘,毕恭毕敬地送到黄蝶娘的面前,还说中午黄大法官才来过,与辅政司威尔逊爵士共进午餐。彼得·冯突然一下清醒了,他说他终于看清黄蝶娘的拜金、拜地位和其他女人毫无两样,她像条毒蛇,择人而噬,祝福她下一个物色的公子是个冒牌货;祝福完摔着椅子,气愤愤的走了。

  二

  彼得·冯口中藤生树死死也缠,藤死树生缠到死的爱情,使我想到西恩·修洛和他的蝴蝶黄得云割舍不下的牵牵绊绊。

  那一次雨天的古堡云园之行,我在已然荒废空虚的云石厅,怔怔地望着拱门圆柱的金色装饰,随着时间流逝,人去楼空热情冷却之后,剩下的只有惆怅的感伤。

  “走,上楼去。”那天黄蝶娘拉着我,“带你去看看Great Grandma的睡房,好让你不虚此行。”

  我的懊丧一扫而空。

  黄蝶娘带我穿过回廊折回古堡大门。那天下午我急着一睹慕名久矣的云石厅的风采,一上罗马石柱的门廊,便迫不及待的穿过回廊,竟然没留意贯通古堡上下的楼梯,这一道精绝美绝有如一件雕塑的螺旋状铁梯,正是黄蝶娘口中的红梯。为了增添云园的风姿,当年特地到巴黎铸造的,洛可可的华丽风格,从下回旋而上,鲜艳的朱砂红,在雨天幽微的光线下,静静地站在那里,仿如看守古堡的精灵。

  我的视线随着螺旋状一路蜿蜒盘旋而上,回转山优美的弧度。每两个梯级之间是镂空的美丽花草,幽微的光从镂空的间隙筛进来。我想象云石厅的乐师奏完最后一支舞曲,宾客散尽,黄得云略带懒懒地牵曳晚礼服的长裙,一级级步上红梯回到楼上休息。她的体态犹是轻盈,一手扶着典雅的扶手,她孔雀般美丽的裙襬一级级扫过红梯往上移走。每上一层,梯级之间的镂空雕花,便露出一点幽光,她宛转如流风地回旋而上,一直到黑暗把她的裙襬完全吞噬隐没。

  “多美丽的红梯!”我惊叹着。

  黄蝶娘在前头带路:

  “日本人占领香港后,Great Grandma把自己关在楼上,整整两年没下红梯。她太伤心了。”

  为什么?

  “以后告诉你。”

  我来到黄得云生前幽居的所在,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爱情就是发生在这里。我把背紧贴着房门,闭上眼睛,兴奋得无法一下子使自己去面对云园的女主人存活过的空间。我屏息品嚼黄得云残存飘浮空气中的脂粉暗香,深深吸嗅着,没想到吸入鼻子的却是一种取名为“激情”的香水味,混合着充满野性的欲望的,应该是黄蝶娘的味道。她在云园拆卸的前夕,住到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间,为了怀旧与酝酿灵感,编写以她家族史为题材的剧本。

  我预感到我的期望将和对云石厅的憧憬同样的落空,失望的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垂着纱幔的月洞门分开里外两个空间,外面应该是黄得云的起坐间,显得一片凌乱,看得出是暂时入住的人随意拼凑的杂乱,已经见不到原来的主人在这屋子里留下的丝毫痕迹。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面摊了一件黑色的亵衣,墙角斜立的两扇红漆屏风,漆上的图饰已然斑驳不可辨识,屏风上端随便搭了件宽大深紫色的袍子,看起来像是日本式的浴衣,上面印了无数描绘花草的金扇子。

  我搬了屏风前的一张圆墩,在开敞的房门外坐下。不知怎的,黄得云的起坐间在我眼里像是个舞台,墙角蒙了层灰尘的紫檀三足灯台,泛黄的灯罩还在,灯泡却不见了,但我觉得有一盏没点亮的灯,灯光正照射着舞台,剧中的主角隐藏在月洞门薄纱的后面秘室,随时可能现身,扮演她心中的爱恨纠缠。我坐在圆墩上双手抱住膝盖。我是观众,我该在身边摆着纸巾,即将开演的一定是出苦情戏。

  幕启时,舞台左边如意云纹的花窗下,有个人影倚窗而立。她背对着我,我可一眼认出是黄得云。她满头珠翠,盛妆倚立窗前等待。她推开西洋式的彩色玻璃窗往下看,背着我的视线越过花园的草坪,一园子开得极盛的各色时花,越过喷水池,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花园尽头紧闭的黑色雕花铁门。

  黄得云每天临窗而立,等待雕花的黑色铁门开启,她要等回离她远去的爱人。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那个秋天,楼下云石厅又一次冠盖云集的热闹宴会,西思·修洛按照惯例,温文地拥着黄得云滑入舞池,为晚上的舞会开第一支舞。黄得云微仰着脸,那晚她头戴着一串茉莉花串成的环冠,戴在她丰盛依然的头发,衬着她珠灰色镶黄金边的晚礼服,使她看起来华美矜贵无比。西恩出神地望着她,那眼神是黄得云所熟悉的。人前人后,他总是不顾一切那么深深爱恋地出神的看着她。被看的露出不甚热心的、若即若离的亲呢,眼睑下那一抹只有西恩才能够察觉的幽怨,他的心隐隐作疼,不自觉地捏紧和他并贴着跳舞的手,仿如害怕拥在怀中的黄得云出其不意振翅飞走。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然而,要离开的竟会是西恩自己。黄得云没留意到他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分黯然的惜别之情。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脸,偎着她戴花环的鬓边,轻声低语:他要离开她,回英国去了。

  舞曲戛然而止,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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