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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六

  我在铺天盖地的资料中,翻出一帧泛黄的照片,十几个男人的合影,黑白背景似乎是某处建筑工地。照片中的成员有穿长袍,也有穿西装的,站在一起却并不令人有不协调之感。最后一排的苏兆征被做了记号为了易于辨识。这帧照片摄于公元一九二五年,香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与中华全国工会代表在西环杏花楼举行会议,正式成立香港工团联合会,声援上海“五卅惨案”反帝运动,会后留影存念。照片中苏兆征这位领导罢工的英雄看起来果真气势轩昂,英气逼人。旁边矗立了个高出他足足半个头、昂然直挺的人影,奇怪的是整张照片只有这人面目模糊,只勉强可辨认出宽阔的脸膛,似乎隐约可见两道浓眉。然而,看他挺立的姿态,我的心突然一动,联想到花期刚过的红棉树,香港人所称的英雄树。

  会是姜侠魂?

  传说中,他的英雄事迹一直延续到廿世纪。怀特上校以武力接管新界的功劳得到了回报,十几年后调回香港当总督,坐船抵港在卜公码头登岸时,遭人开枪射击未中,传闻埋伏的狙击手正是姜侠魂。自此事件之后,总督出门改以汽车代步。

  公元一九二五年的工潮,发展到“沙基惨案”爆发后,省港罢工委员会成立,苏兆征组织二千多任务人的武装纠察队驻防各海口,封锁香港,厉行抵制英货,缉拿为英国人役使的走狗奸细,扣押走私物资,中断香港运输交通,使得香港在几日之内工厂停工,商店关门,市场肉食蔬菜供应短缺,街道粪便垃圾堆积如山,臭气冲天。香港沦为死港、臭港。

  传说姜侠魂被任命力封锁香港的纠察队总队长,被看到肩上负着枪,不眠不休地坐在海边。他面对着南澳故乡的背影像岸边的岩石一样沉默。传闻地下共产党利用他在三合会老大的地位,整合码头各个馆口背景复杂的成员,建立彼此间的联系。他穿梭于不同派系,颇有对立情绪的几个工会之间,奔走斡旋,游说工人,领导罢工,组织示威游行。

  姜侠魂是否被吸收为基层的共产党员,由于早期共产党组织只限于进行地下秘密活动,难以掌握确切的证据。

  有一点可确定的是姜侠魂在这段时间内开始读书识字。这个南澳农民子弟出身,目不识丁的好汉被看到出入荷里活道的孔圣会。为了掩人耳目,由香港党员教师开班训练群众的组织,打着孔圣会的招牌,取得合法名义,开班传授革命意识。姜侠魂被发现拱着背脊,坐在识字班上,笨拙的抓着铅笔逐字辨认课文。

  姜侠魂读书认字有一个笑话,罢工时曾在工人之间争相传诵:他最先认识的两个字是总督名字的中译“史塔”,因它和广东话“屎塔”(马桶)同音。这个发现令姜侠魂乐不可支,引发他往下学习的兴趣。

  姜侠魂又一次露面,是在英国殖民者把新界同德园的一对连锁铁门物归原主的交还典礼仪式上。上个世纪末,怀特上校武力接管新界,用大炮轰塌同德园,将这对铁门当战利品劫夺,运回英国祖家,安放在爱尔兰一座乡间别墅。事隔二十多年后,港督史塔士遭逢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罢工,突然深明大义,将铁门运回香港,归还岑田屈氏家族,并立了石碑叙述始末。史塔士亲自主持奠基仪式,庆祝的人潮如浪般涌来,在一阵敲锣打鼓放鞭炮的间歇里,突然扬起一声暴喝:

  “工人万岁!”

  据说高举拳头,带头暴喝欢呼的正是姜侠魂。目击者形容他英挺如昔。传奇人物岁月不侵。

  “咳,真遗憾!恨不得早生几十年,那就可以和姜侠魂这传奇英雄谈恋爱了!”

  黄蝶娘感叹生不逢时,立刻又自我安慰:“没关系,到时找一个高大威猛的演员和我演对手戏,假戏真做一番!”

  “拜托,蝶娘,他曾经是你曾祖母暗恋的对象,黄得云差点和他私奔呀!”

  “我就是黄得云。”

  罢工持续着。被封锁的香港一如某文人描绘的凄惨景象:

  光辉万丈的香港,顿成孤枯萧条的荒岛;电火光大的商埠,顿成孤灯独思的废城。

  渣丁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在送走妻子、儿女上船回苏格兰后,自己在大班府困坐愁城,心烦气躁地踱步,最后停在窗前搂起窗帘往外看,花园入口的花钟一片荒芜,各色雏菊小花堆砌的花坛已然枯死萎谢,腐朽败坏成一团。这花钟曾是大班府的象征,也是大英帝国的象征,客人替它取名为格林威治钟,全世界的标准时间,雄霸五大洲的大英帝国是地球的中心,这是无庸置疑的。

  遗憾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下来,胜利成为表面的风光,英国自此丧失了雄霸一百多年的海上军事优势。

  帝国在分崩离析。俄国十月革命炮声一响,亚、非洲出现反对英帝国主义,争取独立,民族主义的呼声响彻云霄,“日不落国”受到威胁,眼看伟大的殖民功业就快接近尾声了。就连屈居南海角落的香港,也胆敢对英王至尊的统治表示怀疑。

  随着经济地位上升,华人在商业上崭露头角,近两年更有为数不少的华侨从北美洲、澳洲、南洋移民来香港扎根。他们从侨居地带来管理经验,在殖民地的织染业、食品百货业渐渐占有一席之地,连英资集团垄断的银行金融业,华人除了老式的钱庄银楼,最近也相继设立新式银行,如广东银行,企图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时代是在变。最令马臣士大班难以理解的是这些华人移民既已在岛上安身立命,情感上却又与中国内地脱不了干系,上边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不容许自己在香港苟安。

  马臣士先生在早餐桌上读到华人向港英政府提出的六项要求,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报上刊载他们要求居住自由,受同一法律的待遇,取消笞刑、私刑,准许华工有选举代表参选定劳动法——简直就要骑到英国殖民者头上来了。马臣士先生愤怒的把报纸捏成一团,立即找来几个和他看法观念一致的商人朋友商议。他们都是“西商会”的会员,一向主张用武力统治的强硬殖民主义者,对港督史塔士处理三年前罢工的软弱态度颇有微词。

  马臣士大班建议港英政府解决这次工潮之道,不必像上回一样透过外交斡旋,与广州方面拉交情,纵容罢工暴民。“西商会”上言港督优先考虑帝国的利益,以武力来瓦解罢工。

  港督史塔士依言二度急电伦敦求援,却只得英首相寥寥数语的答复:

  “香港困苦,伦敦至深系念,惟统观全局,现时无法出兵。”

  情势急转直下,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马臣士大班曾经动过撤离殖民地的念头。公元一八九四年最严重的鼠疫蔓延,他携家带眷搭船远离疫区。瘟疫过后,他还是又回来了。

  “要不是在殖民地投下巨资,建筑房屋堆栈,如今舍不得抛弃那些物业,”马臣士先生后来在英国下议院发言,“全体英商真的考虑放弃香港。这个治安恶劣,海盗猖獗,疫病流行,夏天台风,冬天火灾频频的罪恶地方——”

  言犹在耳,如今他的夫人抛弃大班府一走了之回英国去。马臣士先生额头顶住窗框,他但愿自己是在做梦,一场噩梦。最近他总爱在临睡前朗诵吉布尔讴歌大英帝国的诗篇,他与这位帝国主义作家心有戚戚,特别欣赏他简洁强而有力的文体,心仪他高视阔步、睥睨一世的姿态。吉布尔笔下巅峰鼎盛的大英帝国最能令他产生共鸣。

  受了吉布尔的诗句的鼓舞,马臣士先生不再那么悲观了。他既然连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都挺过去了,大班自觉天生异禀,对瘟疫有免疫的能力,是个半人半神。从洋行属下仰望他的眼睛,大班清楚地看到一点。比较困扰他令他不安的是,这两年两次罢工,随着华人势力的抬头,大班感觉到洋行的买办王钦山对他不似以往的卑躬屈膝。他真想给这个貌似忠诚,心怀狡诈的老头一个下马威,仿效他的祖父威廉·约翰·马臣士,渣丁洋行的创始人,办公室内只有一张座椅,供他自己坐,不设访客的椅子,来访者必须从头到尾站着听他说话。马臣士先生想象王买办站了一个下午,扶着墙走出办公室的狼狈相,得意的牵动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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