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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王福下落不明的那年,清明未到,黄得云母子匆匆搬出当铺;为了布置新家,从过期不赎的紫檀、黄花梨、酸枝家具中,挑选了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桌几、太师椅、屏风,像模象样摆了一屋子,对新邻居以及后来上门替黄理查德作媒的媒婆,都吹嘘成是几代家传的古董。黎美秀的新房,除了那张床是全新订做,其余也是从当物拼凑而成的。

  黄得云在“利源押”留下两件东西,全是十一姑生前的遗物,一是安放大厅的雕花太师椅,即使在王福失踪之前,“利源押”表面上说是由他掌管,事实早已是黄得云大权在握,她坐在这张雕花的太师椅垂帘发号施令,另一样留下的是十一姑卧房里那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罩子床。当年港、九当押界第一把手“公兴押”的东家黎泉为了迎娶十一姑做第六房的姨太太,不惜工本,特地延聘广府良工巧匠花了半年精心雕制而成,黄得云进驻后,一直睡在这张床上,按道理似乎没有理由留下它招灰尘,糟蹋了如此精美宝物。

  一个被黄得云解聘的仆妇,到街市上指天咒地的说,她最后一次看到王福,像一座山,翻着死鱼的眼睛,赤身裸体大冷天直挺挺躺在那张月洞门罩子床上,臊得她老脸都没处藏。

  这些事都发生在黎美秀嫁入黄家之前。

  四

  晚年黎美秀妻凭夫贵,经常以东华三院荣誉董事夫人的身分出席主持慈善筹款宴会。她上台致词,总不忘记卖弄一些她对医学方面的知识。当在座的宾客鼓掌赞赏她时,黎美秀会神情一敛,正色的说明她自学的这点医药知识全是为伺候多病的婆婆,就这么长年累月在病榻旁捧着医书走过来的。

  容易感动的女宾客已经到了用手绢按了按她们的眼眶的地步,动作十分小心翼翼,怕弄花了仔细化的妆。

  我听了,也由衷的感佩。没想到黄蝶娘一把夺过我拭泪的手帕。

  “你又知道什么?”

  她说她全知道。黎美秀在这些医院筹款宴会上——黄蝶娘竖起食指让我注意地听——是西医院的筹款会,她对草药中医深恶痛绝,原因何在?

  “故意与她婆婆反其道而行,”黄蝶娘说,“故意用西医来气我Great Grandma的。”

  平心而论,只消翻看一下黎美秀的过往记载,不难发现她远在圣心书院读书时,就向往当白衣天使看护病人的崇高志业。她早就认定西医优于中药。受了书院修女的圣道熏陶,暑假自愿到西营盘国家医院当义工,带着又敬又畏的眼光来看待医院那些透视肺病的X光镜和心电图等先进科学仪器,外科手术闪闪发光的金属解剖器具,尤其令她从心底崇拜起来。

  结果事与愿违。黎美秀没有机会报考护理学校,无缘接受正规的护士训练。白衣天使没当成,毕业后,她走的是女书院生的另一条出路,到洋行当秘书。黄得云就是看上她的职业,以为娶过来可当儿子理查德事业上的帮手,才让媒婆去说这门亲事。

  入门后,据黎美秀事后回忆说,总是听婆婆抱怨,一下是口干舌苦、手脚冰冷,一下是心悸疲劳、恹恹的恶心想呕,或者是抚着肝的部位,皱眉抱怨钝痛痞闷,把儿子、媳妇、佣人支使得团团转。

  有天早晨黎美秀上去向婆婆请安,黄得云仍未升帐,哼哼唧唧地从帐子里伸出一只红斑点点的手掌,说痒得她一夜没好睡,黎美秀以为蚊虫螫伤,上前把门窗严严关紧。隔天早晨婆婆指给她看颈子、肩胸鼓起一粒粒疖子。

  “好像身上爬满了红蜘蛛!”

  黎美秀骇然,立刻出去雇车直奔东华医院皮肤科,医生正在急诊室治疗一个全身百分之七十烫伤的男孩。黎美秀不由分说,硬把医生拉了就走,丢下那可怜的男孩。一到家,黄得云房门紧闭,把医生挡在门外,她让媳妇传话,说已经派人到湾仔长春堂老中医那里抓了药,开的是一剂清肝泻热的药方。医生请回吧,她怕打针注射。

  黎美秀涉猎医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她学的是西药医药。”黄蝶娘加重语气的提醒我,“而且,她以后对解剖尸体的着迷,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对,我一定要把这段编到剧本里!”

  据她说黎美秀有着令观众看了要毛骨悚然的奇异癖好:

  九龙广华医院留英的张法医官,以精湛的解剖技术而闻名。警察局几个扑朔迷离的死尸案,就靠他手上一把刀来判定破案。在一次募款餐会上,黎美秀正巧与张法医官同桌,谈话的内容围着解剖学。黎美秀希望有机会到医院去看他解剖尸体,张法医官注视她使用刀叉切割盘子里小牛肉的姿势,不自觉地点头答应。

  黎美秀戴上半透明、长及肘弯消过毒的塑料手套,护士替她绑好口罩,走进解剖室。排山倒海冲过来的福尔马林气味逼得她连连后退,黎美秀出来让护士多加一层口罩,又折回去看张法医官切割尸体。有一次还动手去揉一具尸体圆睁睁的双眼,令死者瞑目。黎美秀认为死者入殓时,家属嚎声哭泣是对尸体的不敬,建议广华医院立下规定,家属只准默哀,不准在医院嚎哭。医院委员们看在黄理查德慷慨认捐了整套电疗器设备,全是英国进口的最新产品,而且配套齐整,不敢得罪,勉为其难地立下规定,却招来丧家怨声连连。

  黎美秀所属的天主堂有一个教友的亲戚,魔鬼恶灵附身,神经失常,死状狰狞恐怖,没人敢欺近帮他办理后事。黎美秀自动请缨,清理尸体入殓。据站得远远的死者亲属叙述,黎美秀戴上解剖尸体用的半透明塑料手套,一上去,把蜷曲成球状的尸体,四肢哗一声拉直,撑开交缠抱在胸前的手臂,帮死者洗澡,还脱下塑料手套去揉那一双恐怖圆睁的眼睛,一直到合上才住手。最后取出医院带来的防腐药水,把尸体从头到脚洒透。

  黎美秀在刺鼻的药水味道与死者亲属张嘴错愕目送中姗姗离去。

  我掩住双耳,不敢再听下去。为了改变话题,我问黄蝶娘,她的Great Grandma是否真如黎美秀所形容的,一年到头嚷着病痛不舒服?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Great Grandma不愿起床,躲在帐子后想心事,骗她身子不舒爽,避免受打扰!”

  黎美秀出阁之日碰到罢工,黄家弄了一顶寒伧的竹轿去迎娶新娘入门,黎美秀凄凄凉凉地坐在嫁妆因车夫罢工没能送到,空洞洞、陌生而寂寞的新房。走廊另一头黄得云的房里,门扉紧闭,里头喧哗着秘密的喜气,触目红彤彤一片,更像新房。床头悬挂着凤凰仙鹤百鸟朝凤的围帐,衣柜、桌面、椅子,铺着绣有吉祥图案的大红台布、椅褡坐垫,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这些刺绣全是由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一针针绣出来的。这个心思细密的侍女,对女主人的过去颇有风闻,为了避免婚礼场面令黄得云触景生情自怜感伤,霞女有心借着吉日从里到外好好把她妆扮一番。等下吉辰一到,黄得云下楼主持新人的合晋礼,吃暖堂饭时,令在座的宾客惊艳,最好能把新娘给比下去,平衡一下女主人没有被明媒正娶的缺憾。

  虽然遇上了百工歇业的大罢工,霞女还是以双倍的代价一早把梳头婆请来,先替黄得云挽面。只见她嘴角咬着长线的一端,再用双手把长线弄成交叉剪刀似的形状,在黄得云的脸上不停的拉扯,拔去脸上的汗毛。梳头婆修完眉梢、额头、鬓边的短毛,放下长线,满意的端详勒过面后光滑细致的这张脸。

  “呣,勒得很彻底,干净得像出嫁前那一次的开面!”

  梳妆台前,黄得云拿菱花镜的手震动了一下。

  梳头婆打开梳箱,取出含胶的木头刨花浸在水中,泡成发胶为黄得云顺理额前微鬈的发丝,使一头乌丝看起来更润滑有光泽;然后拿起骨簪、棉线,变魔术似的,顷刻间挽出了个乌光水滑漂亮至极的蝴蝶髻。黄得云满意的点点头,不知怎的,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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