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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蝶影

  一

  我想我是为了认识黄蝶娘而移居香港的。为了追踪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后半生的故事,我鼓动丈夫接下银行的聘约,举家搬到香港来。我们把家安顿在半山区干德道一层宽敞的公寓,客厅的落地窗面对美丽的维多利亚港。为了排遣丈夫出差的寂寞,按着《南华早报》的人事栏去应征,总算侥幸,我被开幕才一年的艺术中心聘为亚洲节目部主任,加入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

  这时正是七十年代的末期,走在铜锣湾、尖沙嘴街头,年轻人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哼着许冠杰的港式摇滚新歌,理所当然的用广东口语唱出对香港的感觉。他们衬衫的领子也不再又长又尖像飞机的双翼了,脚下走路时可旋出一阵风的喇叭裤,也收敛了许多,窄脚裤正蓄势待发,预备占领街头。

  七十年代已近尾声,大陆文革刚结束不久,红磡火车站的广九铁路,在中断三十年后又恢复通车了。港湾码头停泊的气垫船,等待汽笛一鸣,便航向广州,港穗海上交通已然复航。通往上海的锦江轮也举行两次试航。我认识一对英国夫妇旧地重游,从上海外滩的文物商店买回古董水晶吊灯。中共经济开放,使香港蒙受其惠,回复了转口港的功能,国际企业看好大陆市场的潜能,纷纷来设立根据点,促进了殖民地金融业、酒店业、旅游业的蓬勃。

  我从暗淡单调的台北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香港,目击了开埠以来巅峰鼎盛的繁华景象,官地拍卖连创高价,尖沙嘴东部一块填海的土地每平方英尺以令人咋舌的高价成交。富豪家中浴室的水龙头、抽水马桶座都是用纯金砌成的,大大小小的餐厅座无虚席。食客食不厌精,豪门宴客尤其讲究排场,鲍鱼只选两只一斤最昂贵的“两头鲍”,鱼翅要一条条牙签一样粗的金山勾翅,燕窝如非名贵的血燕,就上不了台盘。

  香港人在吃尽穿绝之余,也渐渐试着改变“文化沙漠”的形象,在这样一个“在港言商”的地方,艺术只有与商业挂钩,我所任职的艺术中心每年的经费,必须靠商家的赞助,或由名流巨贾的捐款。

  第一次见到黄得云的曾孙女黄蝶娘,便是在九龙新开的香格里拉酒店,艺术中心的筹款酒会上。她身穿一袭深紫色雷光绸的露胸晚礼服,半侧着身子,俏立在宴会厅入口显眼的位置。每一位参加酒会的来宾,一进来迎面紫光一闪,无法不注意到她。黄蝶娘一身剪裁得十分贴身的长礼服,好像生在她高挑的身上一般,随着她的体型起伏曲线毕露,看上去有如一尊裸体的雕像,立在闹市街口,任凭路过行人恣意浏览;被看的她也眼波流转,大胆的回望过去,在人群中寻觅称合心意的猎物。我立在一旁,暗自惊叹,真不愧是黄得云的曾孙女儿。

  酒会正式开始了,这尊紫色的女体雕像活动了起来。她那一身线条简单、色感强烈的打扮,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光亮四射,穿走在她周边的仕女,披挂了一身的南海珍珠、钻石翡翠,却全都过犹不及给比了下去,暗淡无光。香港华洋杂处,在中外仕女争奇斗艳穿绝了的社交场合,黄蝶娘以简单出奇制胜,从繁复缤纷中脱颖而出,这种妆扮的风格应该是得自家传。半个世纪以前,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出席了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也是以一袭幽光潋滟的丝绒袄裙压倒群芳,成为全场最出众的女客。

  那一晚,首次启用的浅水湾酒店宴会厅,衣香鬓影,中外仕女的礼服姿态互异,缤纷五色的新款帽子各逞异彩。眼光撩乱中,香风微动,袅袅娜娜走进一个黑色净扮的贵妇,额头围着兜勒,罩住耳边,露出素净的耳垂,额心当中却缀有一颗拇指大的黑珍珠。闪着静电一样的幽微光芒,与她颊边那颗美人痣相互辉映。黄得云上身穿着黑丝绒绣银花的高领袄,圆圆的衣襬刚好盖住肚腹,衬得一袭黑长裙更为修长。她微睁着淡褐色的眼睛,摆动香裙,平生首次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登场,神情从容淡定如入无人之境,脸上还隐约一丝夷然之色。

  黄得云的出现惊动了在场的中外贵宾,仕女们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从未露面社交圈的新面孔究竟是何方神圣?

  显然黄蝶娘遗传了她曾祖母以简御繁的装扮艺术,她似乎也继承了黄得云笼络男人的媚术。酒会上只见她到处留情,周旋于男士群中,一个接一个,像一路采花而过,最后缠住我的英国上司。我心中暗叹黄蝶娘的好本事,平常在艺术中心,洋经理永远看起来很匆忙。早上上班他把头探进来向我道早安,就脚不着地滑向另一个同事。我注意到他的咖啡色便鞋不是皮底,何以穿在他脚上像装了轮子,如此滑溜,我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

  黄蝶娘晃摇她裸露的肩,挑逗这留了山羊胡子的英国人。我猜想她可能刚回香港不久,要不就是不属于表演艺术圈,否则不会不知道我们总经理正在为同性恋合法化敲边鼓,纠集志同道合之士向立法局施压力。

  看得出他急于摆脱,却又碍于绅士礼貌,也有点顾忌对方来头得罪不起似的,灰色的眼珠技巧地溜转。我主动的与他四目交接,上去帮他解围。

  “阿,真巧,你要找的人来了,她负责亚洲节目策划的,你可以把精采的构想和她沟通,看看能替香港剧场做点什么。港督暨夫人很快入场了,原谅我失陪了!”

  对我的突然出现打岔,黄蝶娘有点无法置信的愣了一下,立即收敛起只有男人在场时才浑身散发的媚态,整理了姿势,立直身子,脸色一僵。镜头定格。等待了一个晚上,终于得以和黄得云的曾孙女面对面了。

  舞台化妆的一张脸,深邃的眼窝,涂了厚厚的紫罗兰眼影,两道黑色的眉长长入鬓,银光粉紫的唇膏呼应她一身的紫,唇线夸张了本来已嫌大的嘴。望着她高耸的颧骨,比东方人稍深的轮廓,我记起她身上流着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她的肤色偏白,没有黄种人的暗沉,才经得起这一脸一身紫色的妆。

  经她恚怒的杏眼一瞪,我直觉地感到好莱坞电影所塑造的张牙舞爪的古中国龙女复活了,从银幕走了出来,只差套上十个又尖又长可置人于死地的指甲套。

  黄蝶娘从下到上不快不慢的扫了我一眼,视线停留在我的肩膀一带。她凭我的妆扮外表来判断我。旅居香港后,我领教了此地的人凭着衣装来论人的社交习惯,只是她从眼皮下打量我的神色又多了一分骄慢。

  她有点勉强的接过我的名片,看也不看一眼,随便塞入她宴会用的小皮包。黄蝶娘以这动作来表示无视于我的存在。她可直接找总经理商议节目,然后一道命令下来,由我听从执行即可。这种企图由上压下的例子我见识过。一个颈子扭伤围了白色护圈的女人,先找上我商量由艺术中心主办一个粤曲演唱会,隔没几天,路过总经理办公室,一眼瞥见她的白颈圈。她的节目企划案最后还是转到我桌上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微笑地抓起笔写上“否决”两个字。戴白颈圈的女人从此消失,而不久之后,被我故技重施的黄蝶娘却胆敢跑来向我兴师问罪。

  就这样,我认识了黄蝶娘。而且不消多久便奇怪地被她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她一听我银行家丈夫经常出差,便不由分说把我拉进她的社交圈,陪她去参加欧洲古董表展卖的酒会,到山顶巨宅坐在垂着丝绒窗帘的音乐室聆听小提琴、钢琴演奏,周末假期乘游艇出海游船河,离岛吃完海鲜在星光下原船回来——

  来往次数多了,对她的张牙舞爪也逐渐见怪不怪。不过,她那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连我也常常难以接受。她过分到午餐约会迟到半个小时,一坐下来,也不等主人介绍一桌嗷嗷待哺的客人,劈头就问:

  “喂,诸位当中有用通便剂的吗?听说草药加芦荟油做的泻药很管用,在座哪一位试过?”

  问得一桌子客人面面相觑,胃口尽失。黄蝶娘并不就此罢休,她又口水多过茶地谈起她可怜的律师朋友,调来香港一年,也便秘一年,靠灌肠过日子,医生检查不出毛病,她自告奋勇,逢人便代求药方。絮絮叨叨说完,才为自己迟到道歉;她刚从机场赶来赴约,帮一个到上海开会的女友随机托运葡萄柚。说到这里,又意犹未尽:

  “露西也犯同样的毛病,一天吃一粒葡萄柚,否则便秘,这次到大陆开会延期,人回不来,带去的葡萄柚吃完了,急得不得了——”

  黄蝶娘的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每次聚会,她才一转身离开,别人便对着她的背后指指点点,揭发她的隐私,连她祖宗三代都不肯放过。

  “哼,父亲是大法官,什么了不起,谁不知道她是黄威廉的私生女,还神气!”

  “黄家靠什么起家的,做房地产的本钱哪里来的?还不是靠她曾祖母躺下来赚的!”

  “喂,听说她生母怎么死的吗?被法术魔死的。黄威廉的母亲会施法术,装鬼弄神吓死了她,”

  “不是自杀的?也有人说现在还住在青山精神病院?”

  没想到身着香奈儿套装,胭脂水粉装扮得体的高薪妇女出口竟然比街口卖菜的婆子好不到哪里去。亏她们还是黄蝶娘的朋友。

  其实她从不讳言自己的过去。读幼儿园时,就有个小男孩迷上她一双又白又靓的膝盖。下课休息时,她去荡秋千,故意把裙子提上来,露出膝头,她知道小男孩躲在树丛后偷看,中学进的是玛利诺女书院,穿着浆过的白校服考钢琴试,黄蝶娘公然在课堂上抽香烟,被修女逮个正着。家里怕她继续作怪下去有碍黄威廉在司法界的前途,赶快把她送到伦敦去学芭蕾,才去不久,半夜翻墙跑到PUB找穿黑皮裤、骑摩托车的摇滚歌手,被开除了。

  “家人对我还不死心,那时爷爷还活着,他异想天开,汇了大笔学费到瑞士去,帮我在Finish School注册,想把我调教成淑女,嫁个欧洲贵族,承袭头衔,变成某某爵士夫人之类的。”

  黄蝶娘没听从爷爷黄理查德的安排,跑到伦敦西区前卫戏剧工作坊,学习表演方法立志当女演员。

  “平生无大志,只爱两样东西:做爱和出风头,”

  提到她演戏的咸水史,黄蝶娘深邃的眼睛发着光,沉醉在掌声之中。她在伦敦一些小剧场演些西方男人所塑造的中国女人,黄蝶娘口中的“经典之剧”。她一下穿上开叉开到腰部的旗袍戴上大耳环圈表演湾仔吧女苏丝黄,一下拿印花土布围巾往头上一绑,穿上蓝布青花棉袄、黑布鞋,她是赛珍珠小说《大地》里认命的农妇,等待基督福音救赎的羔羊。

  “服装全是我自备,演那个黄脸的农妇,台上的演员比台下观众多。后来我穿上香港做的旗袍演苏丝黄,咦,鬼佬觉得有看头了,第一晚谢幕,我回后台把旗袍两边开叉往上一撕,观众来得更多,连演两季,欲罢不能。”

  她仍沉醉在掌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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