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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七行的算盘(4)


  周嫂叹了口气,又说起杀猪的妻子得了怪病。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黄得云渐渐心不在焉,提不起兴致去关心。她已经收拾停当,两只箱笼搁在掠去枕席的木板床上,和她一年半前刚搬进来一样。等下她雇辆人力车,母子就可离开这简陋的土墙矮屋,把水月宫附近靠手艺、卖力气餬口的这群劳动者抛诸脑后,无瓜无葛。黄得云将昂头坐在人力车上,穿过庙场,直驶文咸街云石砌筑的当铺大押,搬进深宅大院的后院。王福答应让她母子住到十一姑的房间。昨天她进去看过,屋子里完全保留十一姑在世时的摆设,丝毫没动过,大床、衣柜、梳妆台、洗脸架,全堂硬木家具是当年黎泉延聘广府良工巧匠精心制作的。掸去那一层灰,仍会亮丽生辉,特别是那张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更是精致讲究。

  黄得云想到此,打断周嫂的絮叨,托她找来替人挽面的梳头婆把这张木板床搬回去送给她,其余房中的竹桌椅、菜橱碗盘,一些旧衣物,悉数接济被媳妇恶待在路边搭棚独居的亚旺婆。

  交代完了,黄得云拉着儿子理查德,箱笼藏着那只剔红雕漆圆盒,坐上人力车离开,路过水月宫的庙场,摆摊的相士震天雷声如洪钟的嚷着:

  “砂砾丛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龙,是鱼——不看不知,一看便分晓。卧虎藏龙,比比皆是——”

  王福在当楼等她,抚着双层下巴不无感慨。他和这东莞同乡总是错过。两次都是在半掩门的倚红阁;第一次他恨自己筹不出鸨母漫天喊价的身价钱,给这琵琶仔开苞,巴巴的目送那一折就断了的细腰离去。七年后,他这个洋行王买办的心腹,鸦片烟帐攒下的私房足够他到水坑口大寨摆房占有三五个少女的初夜,他不愿拂逆老相好倚红的邀约,说是同乡东莞女还他相思债来了。王福抖动一身肥肉兴冲冲的应邀而至,他与黄得云在倚红阁门口擦肩而过,左颊那颗美人痣令他回望了一眼。她还是走了。

  两个月前,王福由中介人引见,登门商谈公兴押收购,黎健躺在藤靠椅见客,让黄得云回答账目细节。王福迈入当铺后院大厅,气派的雕刻太师椅端坐一位净扮的年轻女人,穿了一套窄袖对襟黑纱裙,领子袖口滚了细细的米白边,她双手抓了条穗绣花中按住因紧张而发抖的膝头。王福仗着前来谈判收购的优势,放肆的盯住这个吓退劫匪保全公兴押,被渲染传奇色彩的女人。王福盘算等下找个独处的机会,问她可想知道家乡近闻。上个月他才从东莞收鸦片烟帐回来。

  这次她跑不了。

  王福连门都不敲,径自掀帘闯入十一姑——现在变成黄得云的房间,递给她一个精美的算盘当做见面礼,这是渣丁洋行特别设计作为酬谢有生意往来的华商南北行号的新年礼物。算盘的框架、纵档、算盘珠子都选上等酸枝木条制成,四边还镶上白铜边,正面镌有“香港渣丁洋行致赠”八个大字。

  “这算盘巧妙在哪里?看得出吗?”

  王福踢掉鞋,随随便便往床上一靠,像座打横的肉山,拂过一阵温热的腥味。黄得云想到菜市屠夫砧板上横躺的生猪肉的味道,然而她还是堆满笑脸虚心下问。

  “唉哟,王老板,这可考倒我了。前面当楼有一只,竹竿做档,寒寒酸酸,哪能跟这只比,管帐的还宝贝似的,摸摸都要遭白眼!”黄得云深情地抚摸一粒粒算珠,讨好地,“这么精美,真会是拿来用的?有谁舍得喔!”

  王福得意的呵呵笑,他招手让黄得云上前,把算盘拿回手中:

  “一般普通的算盘,只有十五行珠子,只能算到四位数字。我们洋行做惯大买卖,既办洋货机器进口,也办中国的生丝、茶叶、瓷器整船出口,十五行的算盘不够算大数目,所以发明了这个。数数看,一共有几行珠子。”

  黄得云屏住呼吸,勉强忍受那熏人的口臭。

  “一共有十七行?王老板。”

  “巧妙就在这多出的两行算盘珠。多了两行,可以五乘五算大数目,”王福下巴顶住便便大腹,肥胖的手指乱拨算珠,滴答响。他斜睨女人腮边那颗伸手可触的美人痣,“当铺新开张,送你这个算盘算大数目,博个好采头。你拿什么来谢我?嗯。”

  说着,空出手揽过女人瓷瓶一样白细的脖颈,把她拥入怀里。黄得云趁势一矮身,轻巧地挣脱王福的拥抱。

  脸上仍旧笑吟吟的。眼前浮起昨晚做的梦:黄得云端坐在一张奇大无比的桌子前,左手按住一本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右手滴滴答答飞快地拨动算盘。她独当一面的在算账。

  “请王老板教我珠算,”黄得云把那只酸枝木包白铜边的十七行算盘紧紧抱在胸前,“等学会了再说!”

  “好好。迟点再说,迟点再说,”

  王福望着她纤细的手腕,真想用力扭断它。这回她跑不了。王福有恃无恐。

  渣丁洋行接办公兴押不久,上环街市茶楼又开始对黄得云议论纷纷,据说当押后院夜夜传出女人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把路过的行人听得头皮发怵。据形容那呻吟不像是狂蜂浪蝶的叫床。自称熟知当押内情的人揭露黄得云野心勃勃,为了效颦十一姑稳坐那张气派的雕花太师椅,幕后操纵当楼。她拿自己一身白皮肉做交换,夜夜忍受王福那肉山床上的种种奇癖。那人还说出好些不堪入耳的动作,在场的女听众有的听了掩嘴转过身偷笑,脸红红的;有的紧张的保护自己的肚腹,睁大眼睛露出惊恐之色,想转身走开又舍不得不听下去。

  “不信下次她来街市买小菜,仔细看她的脖子,青一块紫一块。王福是畜牲,是只大肥猪!那女人背后这样骂。”

  街市上的传言沸沸扬扬,黄得云关在黄麻石砌成的当铺围墙内,稍有风闻,却不屑于和菜市那些搬弄是非的八婆们一般见识。她有更重要的事。她在小心翼翼地招待平常轻易不上门的渣丁洋行王钦山买办,当铺幕后的主管。刚才王买办进了门,一晃眼,他彷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点陌生,少了些什么,侍立一旁的黄得云忍不住偷偷拿眼尾扫了他几眼。王买办今天身穿一袭宝石蓝开叉丝质织团花的长袍礼服,足登饰有如意纹的丝鞋,手中把玩王福献上的鹅黄料器鼻烟壶。黄得云琢磨半天,才发现他没戴瓜皮帽的后脑勺空荡荡的,少了一根长辫子。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她赶紧摀住嘴,才没惊叫出声。

  王买办刚参加在华商会所的礼堂隆重举行的“剪辫不易服”成立大会。主办人关心焉本是孙中山西医学堂的同学,因母亲不准儿子参加革命连累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倡剪辫运动,反抗满清异族陋习。关心焉以身作则,早已剪去长辫,穿长袍马褂出席各种宴会大场面。为了扩大影响,今天他邀请全港六百多位名流绅商参加成立大会,礼聘爱尔兰人组成的大乐队奏乐。与会者个个响应剪辫行动,拍照留念,会后更由乐队领头,声势浩大的上街游行,其用意在于改变一般市民怕剪去辫子仍穿唐装,显得不伦不类的顾忌,让社会名流长袍马褂不穿西装易服示众,带动剪辫子的风气。

  黄得云望着面貌一新的王买办,眼前浮现一个久已淡忘的人影。跑马地成合仿唐楼的天井,起初屈亚炳每天放工后一来,立即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一甩,拉过来盘在脑袋上,抓起斧头帮她劈柴、挑水做些粗重的劳动,又卷起裤脚管,爬上爬下在古井上搭葫芦棚架,头上还是盘了辫子。后来英国人占领新界后,受到怀特上校的重用,屈亚炳把长辫放下垂在脑后,在她面前摇摇摆摆,装模作样了起来。没三两天就把头顶剃一次,刮得发青油光,还为自己订做了一顶瓜皮帽、一双黑缎长靴,以备应邀隆重场所穿戴。屈亚炳自觉已是个有身分的人,还把尾指的指甲蓄得长长的。黄得云难以想象剪去猪尾巴后,屈亚炳会是哪副德性。

  今天关心焉、王买办等一行名流绅商游行,屈亚炳也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按照大清律法,男人擅自剪下长辫是要被砍头处刑的,屈亚炳预备明天一早向怀特上校密告,让英国人知会满清政府,把关心焉这一伙老少同志当做革命党,一个个抓起来治罪。

  四

  王买办抚摸少去长辫的脖颈,心中另有打算。他正交到难逢的好运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洋行以及私下的买卖都令他财源滚滚而来。最近抽鸦片的人愈来愈多,据估计香港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在吞云吐雾。市面上烟馆林立,由他打理的上海香港鸦片走私,令马臣士大班和他赚得盘满钵满,连政府的全年收入,也有百分之三十来自合法专卖的鸦片税。

  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王买办可在半山觅地盖一栋花园洋房当别墅。他的梦想只止于半山区。港督弥敦采取隔离政策,在立法局通过《山顶区保留条例》,将太平山顶海拔七百八十八英尺划为欧人住宅区,黄皮肤的华人除非有港督许可,不准在山顶留宿过夜。侍候白种殖民主子的仆欧、轿夫、园丁、佣妇当然不在此限。

  香港首屈一指的富商,也是买办出身的何东先生,获港督特准,在半山腰的西摩道盖了一栋依山面海,占地极广的私邸,因漆上红色而名为红屋。从山脚下仰望上去,有如一座气派非凡的城堡。

  何东先生是中英混血,才获有此殊荣。不过,王买办已考虑透过马臣士大班的推荐,归化为英国籍。他自信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会使他毫无困难的通过口试。晋身为英国籍之后,下一步是立法局议员,然后东华医院董事,在可见的将来他王钦山可跻身为华人社团领袖,上通港督下达民情。为了结交权贵为仕途铺路,王买办参加了剪辫不易服成立典礼,义不容辞的剪去蓄了一辈子的长辫。他在想象明天马臣士大班见到他的新面貌时,一定会竖起大拇指,赞扬他进步,跟得上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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