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施叔青 > 遍山洋紫荊 | 上页 下页
第五章 雕花的太师椅(5)


  十一姑咽气前最后一次清醒,是她听了《华字日报》一则北京新闻的反应:华北义和团作乱,八国联军打到京城,军士洗劫所有当铺,连门窗、地砖都被抢光,然后放火烧屋,无一幸免。

  “劫匪来了,劫匪又来抢了,快快快逃命!”

  十一姑抓过太师椅旁的银头手杖撑住,一手拂落膝盖上的毛毡,做势要立起身逃命,双肩在衣服里一耸一耸的,奈何虚弱无力站不起来。黄得云安慰的搂住她。

  “别怕,别怕,那是在北京,远着哪!”

  “不,不,抢我们来了!从天台跳下来,屋瓦踩得剥剥响,我听到了——当押摆那么多现款、首饰,盗贼来抢了——”

  当年黎泉从元朗过海到香港打天下,预知公兴押老字号,容易树大招风,招惹盗匪起不轨之意图。他千挑万选,选中文咸街口这块空地,左右不挨邻居,一来怕左邻右舍失火波及,押入家俬、衣物细软毁于一旦;二来单独成栋建筑令劫匪难以下手。他特地在容易下手的屋顶天台围上铁丝网、破玻璃瓶严加防备,贮放贵重当物的首饰房,故意盖在天井中央,并不靠街道而筑,以防贼人翻墙而得逞。

  十一姑曾经不止一次赞扬黎泉心眼细:

  “亏老爷提防在先,”十一姑招手让黄得云更靠近她,秘密的低语,“当楼最后盖,点灯让泥水匠做夜工,青砖加厚不算,里里外外砌了两层墙,怕的是盗贼挖墙来抢!”

  说到这里,十一姑气喘微微;停了半晌,才侧头附在黄得云耳上,断断续续说出黎泉设计当楼夹壁里的秘密,像是交代了最后的心事似的。说完,手中握的银头手杖一松,整个人往下沉陷,自此再也没清醒过来。

  五

  挨过清明,十一姑咽下最后一口气,黄得云对着那张空了的太师椅泣不成声。她主动披上丧服当孝孙女。

  公兴押的东主感恩图报,厚葬祖父丢下的姨奶奶,藉此炫耀当铺滚滚财源。十一姑的楠木棺材价值五万元之巨,出殡行列更为排场,黎府发引的大灯笼后,除了印度人吹奏的洋乐队,还从广州请来中国乐器队,生花扎的仪仗、灵轿、二十四孝旗等——中间夹以童子乐、醮师乐、灵前大乐,孝子手执哭丧棒,肩挑魂幡,亲友送殡,整个葬礼行列从头到尾足足有几里之长。

  十一姑大殓后,黎健东主问起黄得云的去留,见她悼念旧主仍旧身穿丧服,不忍驱逐,打发她到前面当楼找招掌柜。黄得云第一次来到当楼,招掌柜背对着她,坐在铺面柜台前,把当客递上窗口的当物抖开估价。一件古铜色团鹤花的锦缎长衫,一把单金面的苏扇。招掌柜扬声高叫:写票。接着叽哩咕噜念了一串鸟语,黄得云一个字也听不懂。写当票的伙计却心领神会,在一张印红格的当票上挥写,管帐的接过那张墨迹未干,有如天书的当票,算盘哔啪一拨,取出银钱,连同当票交给掌柜。一旁侍立的学徒亚明拿过当物,点收挂上签条打包,重新打开长袍,动作利落地折成四方形,拿羊皮纸一包,麻线一扎,拿到到楼上存放货架,标明字号存放。

  这半年来公兴押生意火旺。义和团作乱,逃难南来的,为了安置新家,拿出珠宝金器典当求现,公兴押当客川流不息。管帐的右手拨算盘,左手探入台上的铁钱柜,抓出一元、五角,新铸的辅币银光闪花了黄得云的眼睛。钱柜像个掏之不空,取之不尽的聚宝盒,在招掌柜鸟语似吟唱,和写当票伙计的高声附和中,一唱一和之间,算盘哗啦响个不停,半个早上一手手不知出了多少银钱。黄得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被用过的棉胎、钟表、玉石、金银、衣物的气味,混合银币纸钞票的味道,当铺特有的味道。

  她喜欢这地方。

  招掌柜留了撮山羊胡子,鸦片烟熏黄的脸,仍旧带着江湖习气,披了件酱黄大褂,衬得脸色更黄。他原是新会种田子弟,一次台风后的大水淹没了家中薄田,年纪轻轻,被迫离家到香港来讨生活。先在一家金器店打首饰当金匠,手艺精巧十分,设计的新款金饰,很受巨宅富室妻妾的喜爱,成为金店老板倚重的师傅。招掌柜有两个嗜好:

  一是嗜赌如命,二是爱抽鸦片烟。

  他把店里打首饰的金块拿去当赌本,连赌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两手空空走出赌场,无颜见金店老板,灰溜溜坐船回到乡下。元配性子刚烈,抓过丈夫以前捎回来的戒指、耳环往口里一放,吞金死谏。招雄跪在妻子坟前指天发誓,从此戒赌,回香港在江湖上走险。后来为了躲一些争端宿怨,投奔黎健的父亲。两人对躺在公兴押待客的鸦片烟榻上,回忆相互认识的故旧及江湖上的往事。父亲去世后,做儿子的看他熟谙人情世故,精悍老练,便擢升他为掌柜,按照当铺规矩,尊称为“朝奉”。

  掌柜等于掌握当铺的生命线。鉴定当物价值好坏全凭他一双眼,最怕以假当真,以贱押贵,令当铺蚀钱。黄得云找上招掌柜时,他正为一批古玩字画当物费心,随口派她帮亚明翻晒天台当物,得空到当楼做杂务。如遇人手缺勤或一时繁忙,便唤她去顶替或帮手。

  三个月之后,黄得云成为公兴押总揽杂务的多面手。

  黄得云学生意的风声刮到屈亚炳耳里,他睁着长而狭邪的眼睛,表示不予相信。黄得云再是脱胎换骨,在他心目中永远只是个出卖肉体的妓女。如果他听说留了一撮山羊胡子的招掌柜收留了她,屈亚炳一定联想到一些不干不净的暧昧情事。妓女学生意,他认为才是咄咄怪事。屈亚炳自称身受其害,最了解那娼妇伎俩,不过是拿学生意做幌子,勾引掌柜才是真。

  不只屈亚炳做如此想,有关黄得云的流言蜚语还真不少。黎府的佣妇在天井洗衣,交头接耳议论她与招掌柜打情骂俏,两人在鸦片烟榻上推推撑撑,手脚多多,进去倒茶的佣妇指天咒地说她亲眼目睹。前面当楼的伙计又传出管帐的亚辉不堪纠缠,勉为其难教黄得云打算盘。据伙计绘声绘影的形容:

  “起初还不怎样,女的三拨两拨,不知怎的,后来四只手变成摸来摸去,忙得不可开交——”

  更耸人听闻的是黄得云被看到在天台和学徒亚明眉来眼去。亚明十四岁刚过,还是个孩子。目击者大呼小叫地嚷着:

  “女的衣角这么一掀,鼓鼓的奶子就要往亚明嘴里送,吓得那孩子差点跌下天台——”

  传言归传言,当押生意照旧火旺,只是黄得云在打扮举止上,倒是发生了变化。为方便上下天台翻晒衣物,爬楼梯行动利落,她把裤脚收窄,领口仍然照着流行的款式开得极低,露出一截瓷瓶似的脖颈。大襟第一粒钮扣,是美国五毛金币做的,她说是十一姑送的纪念物,生前侍候过十一姑的贴身侍女硬说是她偷的,趁老人昏迷,拿剪刀从衣襟剪下,正要剪第二粒时,侍女指手画脚的形容,听到脚步声才赶紧歇手。

  黄得云对这些风言风语置之不理。她收工回家前,到上环街市买些熟食小菜,回家母子坐在灯下吃完饭,邻居周嫂也从茶楼收工回来,两人交换一下当天的见闻。有时黄得云会转述些《华字日报》的新闻给周嫂听。然后给儿子洗脚,熄灯上床前,她总先想好明天上公兴押该穿什么衣服,决定了,拿出来平摊在竹椅上,对着它心里多少踏实些,起码明天还有个去处,夜也就不那么漫长无尽了。

  然而黄得云还是有不少失眠的夜晚。难以成眠时,她竖起耳朵听篱察壁,隔了一层薄墙,周嫂在那一边翻来覆去和她同病相怜。哪天抽空去探望长春堂的阿嫂,见了面寒暄,临走她会把阿嫂拉到角落僻静处,附在她耳边期期艾艾央求阿嫂把那个寡妇的代用品取出来,给她见识一下。阿嫂一定会拿手指刮她的脸,笑骂她不知羞耻,继而同情的瞅着她。

  “——邻居是个寡妇,人很好的——”黄得云急急分辩。她说她实在害怕半夜被撒豆子的声音吵醒。

  朦胧中,黄得云想到黎泉被关入大牢那几年,不知十一姑怎么熬过的?推算起来,十一姑那时的年纪和自己相彷佛。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个身,再难熬,十一姑眼睛一闭,都成了过去。活着的还得等鸡啼天亮。

  隔天清晨,路过水月宫庙场,和油伞店的几个女儿,爬在地上编竹席的莫嫂笑笑打招呼,掏出铜板从庙口那个卖花女换来茉莉、含笑、玉兰等四季鲜花。十一姑没去世前,她会捎给她一束帮她别在衣襟前,自己的顺手插在梳得乌光水滑的脑后大髻,映衬她淡妆的脸庞,走到哪里香到哪里。倚红阁的老鸨设计她复出的形象,其中之一项就是把含笑花藏在她发髻内,让嫖客光闻到阵阵香味,为寻觅香花,藉此动手动脚,打情骂俏。黄得云对老鸨倚红的心思毫不知情,现在她拿眉笔把两道眉画浓,增添几分老成。

  六

  当铺没事做时,便给鸦片烟榻的招掌柜递烟倒茶。一向侍候掌柜的佣妇心生妒恨,恶言恶语中伤她,把黄得云讲得很不堪,她仍旧不去理会,专心听掌柜教她算当物的利息。典当过东西的都知道“九出十三归”的计算方法:

  “比方说,当的东西是一元,第一个月一分息算,当票上写的是一元一角。以后依一元三厘息计,十个月便是三分息,连同第一个月一分息,合计四分。这便是九出十三归的利息率。”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