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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遍山洋紫荆(4)


  遗憾的是,这是屈亚炳最初也是最后的激情。隔天怀特上校回到新界途中,被乘胜追击的乡民从树林丢出土制炸药突击,怒不可遏的警察头子,请求总督卜力派军队前来镇压。军舰“名誉”号载着正规军人及大批洋枪洋炮停驻露吐港,由炮兵掩护这批武器从海面登陆,那尊轰塌同德围两扇双环铁门的大炮,就是这时候搬上岸来的。

  同德围失陷后,屈亚炳走出自己的故乡,田野一亩亩的春稻在清明过后的微风里兀自抽长。今春细雨轻雷惊蛰后,乡民虽然忙于聚会议事、制作土炸药抵制侵略者接管,仍旧不忘记农民的本分插秧播种。而今青山依旧在,只是微风习习下的田地已然易主,不再属于插秧的农民了。屈亚炳回望祠堂前那棵雷电劈断一半的风水树,剩下的半边枝叶颓败垂头丧气,似乎气数已尽。当初如果听了精通堪舆的风水师傅的提议,拔掉这棵已然空心的老树,也许岑田的命运得以改写,不致沦落异族手中。

  屈亚炳十岁那年,父亲尊德公吞吃荔枝噎死的前一晚,半夜雷电大作,劈断一半祠堂前的风水树,露出早已腐烂成中空的树心。风水师属飞星派,凭三元九运来推断屈族衰旺,一边转动罗盘,一边摇头,屈氏子孙故步自封,只知抱守章靖公的遗训,不懂风水轮流转的道理,照时下七运计算,元运之旺方在左边,旺方种树遮蔽,主不吉。风水师提议拔树改种竹子遮阳,而且必须种得疏朗,竹枝好通气转运。

  屈族后代不敢违背先祖章靖公的安排,保留了半边风水残树,如今一息游丝,落得枯死的下场。

  屈亚炳也看到过迹象。早在去年冬天,当他又一次领路带着两个英国统治者,穿过严冬依然翠绿幽深的树林,前来这片祖地。那次亚当·史密斯立在三十多年前意大利瓦南特里神父发现新安县的位置,举起挂在胸前的双筒望远镜举目盼望,陪侍一旁的屈亚炳艳羡地望着它,心想又是一种洋人发明的新玩意。他佩服洋人本事通天,大至水上走的汽船、陆地上跑的火车、致人于死地的枪炮炸弹,小到煤油灯、照相机、肥皂、钟表,还有这望远镜,样样透着新鲜巧思。

  “来,你看看!”

  屈亚炳胆怯地接过亚当·史密斯递过来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握住两个圆筒,他看到自己黄色的手指覆盖在英国人刚刚摸过的部位,残存着上司的体温。这是第一次直接的碰触,他的手指痉挛。也许不止第一次了,他在跑马地成合仿唐楼那个女人身上,感到英国人留下的鼻息、唇渍、口沫无所不在,他和上司受用过、抛弃的女人纠缠不清。英国人的体温。

  “说出来听听,你看到什么?”

  越过一亩亩美丽如锦的稻田,进入村子的石砌拱桥、矮矮的土地公庙、屈氏祠堂翻翘的飞檐,屈亚炳看到祠堂那棵腐烂空心的风水树,尚未枯死的枝叶在寒风里摇摆。望远镜往下移,他想知道祠堂前那条红沙土走道是否还在。那是族人特地为得进士有功名的崇阳公而铺的官道,记忆中连祖宅的门坎也被锯掉,方便他当官的大轿出入。屈亚炳一眨眼,望远镜映现出红沙土官道斑斑血迹,一块块殷红摊了一地,触目惊心,屈亚炳赶紧移开望远镜,说不出话来。

  那是昨夜风雨刮落的凤凰花,红花含着雨水,滴滴印在沙地上,被屈亚炳恍惚间看成凝结成的血迹。日后屈亚炳想到同德围失陷,总会联想到望远镜里那一地血迹。当时如果他把望远镜往左上角移,他将发现家乡人称为红影树的凤凰木在不合时宜的严冬开了一树红花。像传染病似的,同德围护城河的凤凰木也跟着在春寒犹重的来年三月怒放。

  这个凶兆后来真的应验了。屈氏子弟为了捍卫家园血流成河,触目一片血光。屈亚炳发肤无损的走出岑田。他是家乡里的外乡人。

  三

  亚当·史密斯也曾经有过类似怀特上校的殖民经验,不过,他最终没有戴上面具,在帝国海外的压迫制度中扮演积极的角色,变成一个真正的白人统治者。

  那年他二十二岁,和怀特上校深入马来亚丛林射杀疯狂的水牛一样的年纪,他捧着英国殖民地部海外服务的聘书,抵达香港任职洁净局才四个月,时间是公元一八九四年六月,殖民地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蔓延的时刻,地点是华人聚居的太平山区的九如坊,鼠疫最严重的灾区之一。亚当·史密斯的武器不是来复枪,而是一把扑灭鼠疫的火把,对象是一头黑毛的猪。

  那一天,亚当·史密斯在西营盘国家医院向染疫死去的上司、洁净局帮办狄金逊先生沥青色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戴上防疫的钢盔,誓言为上司复仇。他白睫毛下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异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红色下巴,穿上涂油的防疫外衣,手持港督遏止鼠疫蔓延,焚烧太平山严重疫区的谕令,高举迎战瘟神的火把,率领华人通译屈亚炳和洁净局的全部员工不下五十人,个个披盔戴甲,做着深入疫区必要的防身装备,又携带刀棍盾牌,以防住民抵制烧毁疫屋。一行人声势浩大,感染着大行动前的兴奋直奔太平山区。

  善庆里、芽菜巷在日午垂直的太阳下一片死寂,户户门扉紧闭,不知住民全已搬迁抑或全家染疫死在门后。亚当·史密斯一行步入一个瘟疫肆虐已成废弃的空城,沿途蓄势待发,誓必令瘟神抱头鼠窜的火把,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找不到一处藏污纳垢的阴暗所在。

  亚当·史密斯倒抽一口冷气,华人通译屈亚炳以及五十个手下泄气地呆楞一旁。他们负戴家伙浩浩荡荡有备而来,期待着亚当·史密斯一声令下,手中的火把投向瘟鬼藏身的疫屋,熊熊烈火中,屋内拒不搬迁的住户一定夺门逃命,然后他们再上去趁火打劫热闹一下,反正烧的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想象听到屋主凄绝惨绝的哭号,也许头皮发怵,听多了,也会无动于衷吧?

  没料人去(死)屋空,触目荒凉寂静。五十个员工逐渐感到烦闷,缺乏行动的焦虑。亚当·史密斯感觉到手下的不耐烦,他防疫外衣里的身体冷汗直流,带头转到九如坊的小菜市。十天前他和华人通译屈亚炳曾经到过这儿,张贴港督焚烧疫区的公告。十天过去了,那张告示还贴在斜街的布告栏,像圣旨一样镶在木框里完好如新,兀自照耀着日午的阳光。亚当·史密斯感到安慰。

  他穿过食客已然绝迹的大排档、废墟似的小市集,上坡来到一排简陋的唐楼前,最尾一间柴房似有动静。亚当·史密斯附上门扉倾听,一种不属于人类模糊的咕哝声。他示意手下开门,门从里边锁住了。下令撞开后,里头漆黑一片,咕哝声清晰可闻。亚当·史密斯从白花花的户外适应屋内闇暗的眩晕中,发现一个女人抱住一头猪蜷缩在墙角。咕哝声就是从猪的鼻子发出的。受了惊动,黑毛猪蠢蠢欲动,女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命抓住牠。手下们找到了注意的焦点,争先恐后把柴门围得密不透风。

  黑毛猪终于挣脱女人的环抱,在凄凉的四壁之间横冲直撞,企图逃遁。女人跟在后面死命的追。她那种狼狈的模样使袖手旁观的观众捧腹大笑,当做是好玩的娱乐,兴奋地喊叫。黑毛猪受到声音的刺激,跑得更快。柴门被人潮堵住,牠无路可出,只有徒然地转圈子。女人筋疲力尽的慌乱模样令亚当·史密斯不耐烦。他举臂做了个手势,华人通译屈亚炳向他的同胞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霎时间哄笑拍掌声停下了,驯服地闭上嘴。立在九如坊柴房内的白人亚当·史密斯强烈的意识到他高高在上、绝对的优越地位。在这个被大英帝国用枪炮征服的东方小岛上,他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具有无上威权,背后这群黄皮肤的手下完全听命于他,任由他发号施令。这个女人和她的黑毛猪的命运,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亚当·史密斯决定使用他被赋予的权力。他准备命令手下帮助这女人抓住她的黑毛猪,连人带畜牲赶到外边,疏散到别处,然后由他带头执行焚烧疫屋的任务。转过身,正待下命令,一个奇异的现象击向他,柴门内外五十个他洁净局的手下,包括华人通译屈亚炳凝聚成一股意志,传达给他。他们等着看戏,手持火把、身穿涂油防疫外衣的亚当·史密斯是个变戏法的人。他们在催促这白人统治者使用他的威权惩罚这个违法滞留的女人,把她的黑毛猪当做祭品,掩门一起焚烧。以华人通译屈亚炳为首,他们已做好准备,等待亚当·史密斯燃烧的火把一丢,服从他一声大喝全体后退。

  在这一剎那,亚当·史密斯感到白人在东方的虚幻。他们是统治者,可是受被统治者的意志所左右。道格拉斯·怀特在马来亚的丛林,持着来福步枪骑在马背高高在上,上百个头缠肮脏头巾、流着黄色汗水的马来人,齐心一志要他举枪射杀野地安静地吃草的水牛。亚当·史密斯在瘟疫肆虐的孤岛上也陷于类似的情境。他被一群辫子盘在头顶上、留着长指甲、眼睛斜视的华人包围着。他们外表看似柔顺服从,其实居心叵测,齐心一志死死盯住他手中的火把。道格拉斯·怀特屈服了,他扣了扳机,连发五粒子弹,去射杀一头无害的水牛。在他扣了扳机的那一瞬间,他摧毁了自我,从此丧失了自由。马来人把一个普通的白人转为暴君,给他戴上面具,久而久之,面具变成他的脸。道格拉斯·怀特扮演土著要他扮演的角色。从此以后,他成为一具空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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