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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遍山洋紫荆(1)


  香港的花以洋紫荆为代表。它属不育的杂交种,树叶的形状像是两个心交连在一起,花期从十一月至三月,花分五瓣,呈鲜亮的紫红色,适合长在遮蔽有阳光的所在,兼有良好的土壤。

  英国人班逊姆所著的《香港植物志》,于公元一八六一年出版,收集了一千零五十六种香港本土的花木名目,按种类分别编目,洋紫荆树并不在其列。

  迟至十九世纪末,香港总督亨利·卜力才将之命名为洋紫荆,将它当做香港的象征。

  一

  岑田同德围失陷的第二天,道格拉斯·怀特上校驰骋马上,巡视硝烟仍未散尽的城围,触目尽是浩劫后的狼藉,受伤倒地的战马以及来不及躲闪被践踏而死的猪只家禽尸体躺了一地,血肉模糊。护城河的水被鲜血染红,汪成一个滞止的血池,那是屈族子弟为捍卫家园洒下的血。他们凭着高大的青石围墙与壕沟,与入侵的英军做殊死战,手持章靖公传下的长矛大刀,拿木棍锄头来抵制强行接管的敌人。英军在对面山坡排出四方阵,始终攻打不下城墙。怀特上校的望远镜瞄准城池出入口处那一对连环铁门。这一对纯铁铸造,屈氏祖先流传下来,历史悠久的铁门严严关闭,保护同德围内的父老,章靖公的子子孙孙。

  怀特上校找到了攻击的目标——连环铁门,同德围的眼睛。他下令动用大炮轰击,铁门被轰塌倒下了,围城无门,只剩两个黑黑的窟窿,同德围盲瞎了。英军继续以大炮掩护,攻入无门可防的围内,机枪子弹对付手持长矛大刀的血肉之躯。章靖公为子孙建造的围墙,躲过历代无数盗匪贼寇来犯的南北两个大围,终于沦落在异族的大炮枪弹下,噤声了。

  怀特上校下令夺走同德围的连环铁门,当做战利品运回伦敦展览。一直到公元一九二五年,铁门被劫走二十七年之后,最后从伦敦运回归还原主。屈氏子孙刻碑记述其事教育后代,在重光的铁门两旁刻上对联:

  南国树屏藩 恩留郇黍
  北门重锁匙 誉羡寇莱

  这是后话。

  经此一役,新界十万人口终于还是失去土地权。惨死英军利刀枪炮下的乡民,尸首遍野,没人敢认领。事变后,村民在屈氏先祖章靖公最早卜居的桂角山下,一座尼姑庵妙觉园精舍后园,盖了一座大型坟墓,合葬这些抵抗英军牺牲的英雄,墓碑刻有“义冢”二字。一直到过了好几年清明节才有家属敢偷偷前来扫墓。

  章靖公择地卜居的风水宝地,竟成为后代子孙乱葬之地。而历史就是这样流淌过去的。

  怀特上校挺起马背上不能再挺的背脊,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征服者。他为维多利亚女王招服了四百二十三个村庄、十万居民,接收了九百七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膏腴肥沃的良田绵延无限,直至青山脚下,深圳河岸旁为止,他将香港行政区的面积,扩大了整整十倍。

  他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一八四一年,鸦片战争停火,贝尔切舰长率领第一批英军登陆大笪地,占领香港蕞尔小岛。那个时候,名叫裙大路的中环、上环才只有五十个居民;石排湾、香港仔更无人迹,赤柱才有二千渔民。据一八四一年人口调查,岛上原住民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人,是个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渔村。难怪维多利亚女王对中英签定的《南京条约》大喊吃亏。

  大英帝国米字旗的国旗在大埔旗竿山飘扬,接管新界的过程比预料的要血腥。

  三月廿四日,接管的第一个阶段,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到大埔搭棚扎屯,拟做临时警察总部,居民以建署地点有碍风水,群起反对而未得逞。

  四月三日,怀特上校率领警察到大埔检查搭棚情况,再次遭到居民强烈反对。怀特上校下令武力镇压。愤怒的群众攻占英方盘踞的山头,烧毁了英军棚屋。逼得他带着手下,坐船连夜逃回香港,状极狼狈。

  当天晚上,怀特上校回到他太平山顶的家,从浴室清洗干净出来,独自一人坐在餐厅吃了肉片腰子,还有兴致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他不容许那批黄皮肤的暴民打乱他的生活秩序,他必须维持镇定自若的绅士风度。侍候他的男仆发现主人没像往常一样,换上晚餐的服饰。自从夏绿蒂把自己关在卧室足不出门之后,怀特上校回复了单身时独自进食的习惯,但也没忘记照规矩穿上晚服就餐。

  妻子病发后,他每晚临睡前会上楼敲门向她道晚安。今晚回来晚了,卧房里的灯还亮着,这使做丈夫的心头一热,推门进去。夏绿蒂穿着睡袍,垂头坐在床上,胸前挂着刚换的樟脑丸小袋,从强烈的辛辣味他可闻得出来。樟脑丸预防霍乱。夏绿蒂听从丈夫的话,即使人病了,小袋子从不离身,还记得换上新的。怀特上校动情地把病后过分顺从的妻子搂在怀里,轻抚她苍白得透明的手臂。

  “呵,最亲爱的,我的乖女孩,耐心点,我很快带你回家了!”

  原本计划去年圣诞节带夏绿蒂回伦敦治病,却因新界接管任务而延误至今。怀特很觉愧疚。他下楼回到自己卧室,摘下怀表,放入挂在台边那个精致的蓝色天鹅绒表袋。这是夏绿蒂婚前用绣线亲手缝制的,送他当定情物。怀特双手捧住表袋,不再抑制自己的感情,让泪水流了出来。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看到他这种违背绅士教养的举动。

  可怜的夏绿蒂,看病就医的行程给耽误了。

  四月十五日,怀特上校和伯加上尉率领军警百余人,分两路强行开进大埔,遭到埋伏的一千多个武装群众突击。怀特上校怒不可遏,立刻向总督卜力要求增援,当日下午,英舰“名誉”号赶到,英军才得以摆脱被围困境。

  十六日,名誉号军舰从海上发炮,掩护步兵登陆,怀特上校率领部属占领大埔附近的山头。

  山脚下人头汹涌,手持长矛大刀、腰背捆绑火药的暴民数以千计,沙尘滚滚中有如腾空踩着风火轮义无反顾奔驰而来拚命,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黄色的脸,黄河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翻腾而来,爬上山腰。再不歼灭,很快要席卷威胁山顶。怀特上校眼前闪过蒙古人的铁骑,千万不能让这黄祸乘虚而入,反过来统治白人。

  别看这批黄土地的子孙,外表面无表情,看似憨直畏怯、少心机,其实他们鬼头鬼脑,一肚子小奸小恶。怀特上校抱着大英帝国殖民的使命,企图以仁爱之名来教化启蒙隅居南海一角这批除了搵食补身,就是赌钱的野蛮之民,他们装了一肚子的当归、茯苓、凉花,然后拖着长辫,围着赌台,用一种迟钝毫无表情的态度下着赌注。这些污秽安静像蛇的华人,眼睛斜视,喷出毒液,腐蚀殖民地的白人,以利相诱包庇私赌,上至贿赂有权签发牌照的总登记官员,更使打击罪恶的白人警察帮办、警员都变成他们的耳目同谋。嗜赌如命的华人把殖民地的白人往下拉,拉到和他们一样的层次,使白人失去荣誉感,变得卑贱。这是怀特上校最不能忍受的。尤有甚者,华人开的赌窟吸引了英商洋行、汇丰银行的职员、驻防的英女王士兵,甚至过境的英国人。

  黄祸。

  怀特上校高举指挥刀,下令对山脚下的黄祸赶尽杀绝。

  拉着马缰跃过一池血污,怀特上校想起上个月他参加总督府的晚宴,主客是驻南太平洋小岛斐济的奥立佛爵士,过境香港小留。他满头银发,大而长的鼻子,长得很像贵族,下颚高高抬起,总是在接受身分比他低微的人致敬似的。斐济人一定把他当成神。怀特上校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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