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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让我失身于你(1)


  公元一八四九年,两名驻香港的英国军官,某日黄昏喝多了酒,闯入赤柱渔民村子调戏屋中的年轻媳妇,公姿上前阻止,英国人挥舞皮鞭殴击老人,激起渔民愤怒。

  海盗徐亚保在海上听到呼救声,率领部队手持长矛赶来,当场把两个英国军官戳倒,用竹竿挑起尸体抬到赤柱山顶峭壁抛入大海,大快人心。

  英国殖民者明知两个英军咎由自取,却悬红一百金镑缉拿海盗徐亚保,同时在圣约翰教堂立碑纪念这两个调戏妇女、殴打村民的英国人。

  一

  三十岁生日那天,华人通译屈亚炳从皇后大道的英文书店,取了刚下邮船的伦敦狩猎杂志,回洁净局双手捧给亚当·史密斯,退后一步,垂下手紧贴裤缝,恭敬地问他上司是否还有其他吩咐。亚当·史密斯翻阅新到的杂志,头也不抬的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上回米埔观鸟,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告诉他一个令他雀跃的消息,寄放祖家他夫人贵族伯父庄园的猎枪,已经装箱海运,估计跟下一班邮船就可抵达香港。温瑟先生凭他对猎物敏锐的嗅觉判断九龙湾岩壁嶙峋的山坡,会是狩猎的好去处,他正积极准备一次实验,亚当·史密斯自告奋勇充当他的助手,立即订了狩猎杂志恶补有关打猎的知识。

  “没别的吩咐了,先生。谢谢。”

  屈亚炳呵腰打躬,蹑手蹑脚走出上司办公室,小心翼翼带上门,舒了一口气,亚当·史密斯将把下半天消磨在这本新到的杂志,海绵一样吸收它的精采内容,下班以前再不会差遣他。平日屈亚炳抱手坐在亚当·史密斯办公室外一把椅子,守护神似的严阵以待,一听里面有些微动静,弹起身,恭立门边,等候上司使唤。瘟疫过后,洁净局的工作很是清闲,只有一个月洗一次太平地,局里才会忙得人仰马翻。多半时候,屈亚炳坐在那里,百无聊赖重复数着地上铺的红方砖打发时间。右边方砖的红颜色淡了些,长年日晒的缘故,绿漆窗子斑驳剥落,有碍洁净局观瞻。没有人有胆子——包括第二把手亚当·史密斯敢向局长反映那蟑螂四处爬的男厕。温瑟先生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彻底重新翻修他的办公室。

  “我的上帝,赶快给我丢掉这些俗恶的中产阶级垃圾!”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不仅油漆剥落,说不定屋檐下到处结了蜘蛛网。屈亚炳事不关己地想着。每天他抱手坐在那里,注视天色的变化,把心中猜测的时间与壁上的大时钟对证,猜中的比率往往很高,今天也不例外。每天好不容易挨延到下班了,他照例轻手轻脚打开上司办公室的门,垂头恭立门边,嘴里喃喃:

  “先生,如果先生不需要我的服务,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去了。”

  然后头也不抬的向上司鞠躬退下,拖着脚步回域多利监狱旁的单身宿舍,与天黑后动物钻入洞穴没两样。

  最近半个多月,亚当·史密斯经常早退,屈亚炳仍然守护门外,挨延到下班时间,还是推门进去,心中征询没人坐的办公桌准许他下班。一切习惯使然。今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人生中的大日子,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记得。他自觉在世上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唯一的亲人长眠地下尸骨已寒。送进杂志过后,屈亚炳抱手坐在那里,门后传来翻阅杂志的声音,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壁上大时钟的分针并不因沉闷而静止挪动。光阴比平日更快地流逝,看得屈亚炳心头直跳。过去二十九个年头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无从追悔也就算了。今天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难道就抱手听任时光默默流逝?

  为了这个不寻常的日子,他特地从箱子取出过年才上身的大襟衫裤,两条竹布裤管折痕清楚可见,脚上的布鞋也是新的,走路时舍不得太用力往下踩。他还新剃了头,前额光亮,不能老坐在这里任它憔悴,失去光彩。趁天还没黑,他真想离开死气沉沉的班房,到外边为自己庆祝生日。上环街市的茶市仍未收档,他还来得及进去沏壶又浓又香的普洱,叫一盅两件:虾饺和叉烧包,做寿总得来碗面,对,叫碗牛腩捞面,筷子捞起长长一条条,送到嘴里之前,给自己念两句:长寿吉祥。如果狠下心大肆铺张,屈亚炳掂掂口袋里的辅币,干脆招手唤来伙计,大声嚷道:切一盘乳猪烧鹅双拼,再来一小瓶珠江双蒸烧酒。难得一回,喝它个痛快!

  屈亚炳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一跃而起,一鼓作气扭开亚当·史密斯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毕竟还是气怯,轻轻清了喉咙:

  “先生——”

  办公桌后的上司没搭理他。屈亚炳脸色转为灰败,握住门把的手僵在那里。半晌,亚当·史密斯不耐烦的挥挥手,头也不抬,像挥走一只骚扰他的苍蝇。

  “把门关上,下去。”

  受到呵斥的屈亚炳如获大赦,甩着手步出洁净局,想象中的乳猪香味绕鼻不去,把他引到西营盘街市。不出所料,敏如茶楼下午茶市尚未收档,叉烧油鸡乳猪烧鹅挂了一排,烤得焦黄油亮欲滴,令屈亚炳流口水。这家茶楼出了名的点心靓、茶靓,每次路过,他禁不住在刚出炉的烧腊前驻足,心想总有一天,他会把口袋的铜板捣得哗啦响,大摇大摆走进茶楼坐下,自会有白衣黑裤的伙计提着长嘴的铝壶过来掀开他面前的盖杯给他泡茶。

  屈亚炳捏紧口袋里的铜板,侧立茶楼门外正在犹豫是否进去。肩膀后一阵风,两个身穿丝质团花衬垫长袍的男士,其中一个手中还拿了把象牙扇,看样子像是隔壁顺记大押当铺的东主,摇摆进了茶楼。趁店门还没完全合上,屈亚炳本能地伸手挡住,探头进去,最先触目的是花砖上的痰盂,每张黑漆台桌脚下各摆一只。伙计手提铝壶,辫子盘在顶上,裤脚管扎紧,便于劳动,一见进来的客人,放下铝水壶打躬作揖的让到二楼。

  “楼上雅座,楼上雅座!”

  一前一后两只体面的缎面鞋一级级蹬上左边的楼梯,团花丝长袍下襬走得生风。屈亚炳挡门的手一松,向下望自己傻头傻脑的黑布鞋,口袋里的铜板顿时失去重量,打消了进去饮茶的念头。步出廊下,与街市过往行来的路人推挤,有个挑夫肩上挑了担柴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行人视若无睹,各自与之擦身而过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只有屈亚炳抚着下巴,在人潮中毫无目标踽踽闲荡。这条街商店林立,德仁参茸玉桂药材行、兆记号银钱替换、兴隆酱园、恒兴号米油糖、得月老饼家礼饼月饼、广州华龙丝绸行、正记元宝纸料扎作——一路下去,他却走不进去其中任何一家。屈亚炳停在柱廊下,对着自己的人影默立,很是寂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他很想抓住一点属于他的东西,留下来等以后白发苍苍齿牙动摇时,再一遍又一遍的回味。

  “兴昌影相”。廊柱上的一张招贴吸引了他。几时这种英国人先进的照相馆也出现在华人区了。屈亚炳曾经去过皇后大道中的维多利亚影相铺,洁净局的前任帮办狄金逊先生派他去取一帧“照片”。这是远在他感染鼠疫得病之前。狄金逊先生说出一个屈亚炳在字典上找不到的英文字。华人通译忧心忡忡按址找了去,上到二楼一间阴暗的房间,四边垂着黑色的布帘,楼梯口映着户外的光线,可看出贴了一墙黑白色的纸片,纸上一个个小小的人脸。里边一位满腮胡须的英国人正拿一块黑绒布罩住一只箱子,露出下面三脚架。和黑箱子面对的一位英国绅士,大白天穿着赴隆重宴会的全套礼服,戴白手套、大礼帽,他茫然地听着胡须鬼佬抱怨香港潮湿的天气如何糟踏他伦敦运来的化学药品。又说了些银版摄影术,湿玻璃负片法——据说是一种用鲜蛋白混合其他物质在临曝光前涂在玻璃片上的程序——不适合长途旅行摄影师携带。

  “我用的是光力摄影法,”胡须佬又说,“用干玻璃负片法取代了蛋白素,可以缩短曝光的时间。”

  屈亚炳只听懂一个“光”字。刚才他爬楼梯时,似乎有道光闪了一下。趁胡须佬没注意,他伸手摸了摸墙上的图纸,平平的,图纸中的脸看来和缩小的真人一样,有的还在朝他微微而笑。它们与威灵顿街裕兴通楼的图画不同,狄金逊先生曾经差遣过他去取一幅风帆大张的帆船油画,屈亚炳亲眼看到画师撸起袖子,手握一根很长的笔对住竖立桌面的布框一笔笔点染丹青。

  胡须佬从墙上摘下一张图纸,是狄金逊先生,看他硬领子挤出来的方型下巴,和一个头发烫成小鬈,长脸的女人并肩而坐,想必是他的夫人了,背后是一扇中国刺绣的屏风,绣的是纷飞的柳枝,有黄莺扑飞。山顶英国人家中也有这种屏风?屈亚炳的狐疑至今仍未得到解答。可怜狄金逊先生得鼠疫殉职,他的夫人一定把那张山顶家中拍的照片带回英国做纪念吧?

  本来照相馆全是皇后大道英国人开的,现在也流行到上环华人区了。敏如茶楼进不成,屈亚炳掂了掂袋里的铜板,不如改到兴昌相馆留影存念吧!一辈子就是一个三十大寿。他把姿态笑容都想好了:双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开,一张脸对住黑箱子——他现在知道那道闪光的来源及作用了——绝对不可丝毫偏差,两只眼睛、两对耳朵都要照出来,鼻子两侧不能留阴影。

  想为自己留影存念,屈亚炳想到他可怜的母亲,肺痨第三期吐完最后一口黑色的血咽气走了,连个影像也没留下,他这孝子哀伤过度,没记起请东华医院门口长生店旁摆摊的画师,用炭灰给亡母描个影容,摆在灵位旁每日看着,域多利监狱旁的单身宿舍也就不至于那么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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