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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倒有个办法,”阿旺想着说:“你不是说,你常餐风宿露,没有落脚的地方吗?……等我帮丁二叔忙完这季庄稼,我回到山窝子里去,搬石块,砍木头,好歹凑合着,替你修一座庙,让你能有香烛纸马,也有个遮风挡雨,落脚的地方。”

  “啊呵呵呵……”年轻的女人激动得哭泣起来:“我真没想到小哥你竟有这等的好心肠!我们初次见面,彼此名不知,姓不晓的,……但,像我这样苦命薄福的野鬼,哪配进庙呢?那时刻,只怕土地爷过来,一拐杖就把我给打走了!”

  “这个你放心,”阿旺理直气壮的说:“普天世下,哪座庙不是人立的?就凭你刚刚放过了丁二婶的功德,你就能进得庙了!哪个土地敢找你的麻烦,我就去砸烂他的破瓦缸,拔掉他的胡子!”

  “这话可是你说的,”年轻的女人站了起来说:“你是世间至性人,能让我有块遮风挡鱼的地方,使我能领你一把香火,我情愿不再要那包袱,不找替身,也不再转世为人,历那些生、老、病、死的劫难了!”

  阿旺傻傻的望着她,女人逐渐退到月光里去,水溶溶的月色浸浴着她的全身,她的俏丽的鹅蛋脸发着光,含着泪的黑眼是那么莹澈,她全身的姿影,显得那样柔和,那样轻盈,……这真是极为奇怪的感觉,当她说不再找替身,不再想转世为人的那一剎,化除了投胎欲望的鬼魂,哪还有半分鬼气?绕着她的那一圈儿阴森森的鬼气,立即消散无踪,月光把她的影子净化了,她真彷佛有了神的形象啦!

  是风把雾雰吹动了呢?恍惚连月色也起了波浪,她的影子越退越远,越变越薄,薄到像月光一般透明的程度,在风中,在雾里,跟着那么一摇晃,便再也看不见了!

  她消失之后,呆呆的阿旺,才想起一宗极为要紧的事,——忘掉问她年里和她的姓名。

  而庙,终归要有个名字的。

  “就叫它血光娘子庙罢!”阿旺这样对他自己说。

  ***

  丁二婶儿这胎生了个男婴。

  秋收过后,打短工的阿旺卷起他的小行李卷儿,回到他那荒寒冷落的山窝子里去了。对于丁二叔家添丁,他一样兴高采烈的道喜,但他从没对谁透露过他看青那夜所遇着的事情。

  秋风在山窝子里打着急劲的回旋,摘光了林木的叶子,使身后连绵的山峰,现出磷磷的、原始的容貌来。年轻力壮的阿旺,在山上走动着,立庙也得选个好地方,供她那样的人才不会使她受委屈。

  最后他选了一块平台,正在他自己住屋的背后。

  地既选妥了,他就忙着修平地基,虽说不是经营大庙,但他只是一个人,够他忙碌的。筑庙用的地面上,有好几块连根凸起的大石头,棱角尖尖的像是巨大的竹笋,阿旺只有采用笨法子,用大铁凿,一凿一凿的敲碎它。他用形状整齐的石头,混和着黏性的稀泥砌成石墙。梁和柱的木料,是他攀到更高的山上去,在野林里一株株砍伐来的,伐木容易运木难,为建这座庙,从高山朝下运木的滋味,阿旺算是深深的尝着了。

  那种连皮的长木被伐倒之后,阿旺使手锯锯断它的杈枝,再用芟日草草修削了,按照长木倒下后附近的地形,分别使用杠杆撬拨,或是系以粗索拖拽,到了斜坡较陡的地方,再用横滚法把长木推落下去,有时候,一支梁木,得花费掉他一整天的时辰。

  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野性的力量,横亘在阿旺的心窝里,使他发狂似的干这样的重活;天气变得更冷了,每到凌晨,山野间全铺上一层白白的浓霜,划过光秃秃的林木的枝枒,风声是一种尖尖细细的悲泣,彷佛彷佛的,阿旺总以为听着了发于幽冥的游魂的叫唤,他干得更加勤奋了。

  遇着秋猎季的季尾,几个老猎手背着猎篓经过山窝子,瞧着阿旺那样干傻活,都估量他是为他自己筑新屋,一个笑着跟阿旺说:

  “敢情是忙着娶老婆过年啦,阿旺,瞧你忙乎的这个样子!”

  “我不是在盖屋,”阿旺说:“我是在盖庙。”

  “是啊!”老猎手用暧昧的声音打趣说:“你盖的是如意庙,参的是欢喜禅,供的是丁家的招弟罢?”

  他们说着,拍手打掌的哄笑着,留下一路的笑声,远去了。阿旺抬起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怔,又吸了一口气,拾起他暂时停上的工作来。

  无论在什么时刻,他眼前总晃动着那年轻女人的影子,浸浴在水溶溶的月色里,她发光的鹅蛋脸,莹澈的黑眼睛,她那样柔和,那样轻盈的姿影,都彷佛在慰抚着他,使他忘记了辛劳。

  而她怨诉的声音,也常在他耳畔回响着:

  “小哥,你年轻轻的,在世上快快乐乐做人,哪能体让我们做野鬼的苦楚?喝不尽的冷风,吃不尽的露水,阴司不收,阳世不管,长年飘飘荡荡的,连个落脚的地方全没有,……这种苦跟谁诉去?”

  这声音化成如怨如诉的风涛,化成悉悉繂繂的落叶的低语,不断催促着他。是的,冬天转眼就要到了,不论在平原旷野,或是山窝子里,人归家,畜归栏,兽入洞,鸟回巢,天地之间,只留下一片冷漠荒寒,一个留在幽冥里的孤魂,倒是怎堪忍受啊?!

  蓝色的晨雾渐消,初阳的金辉射在高高的林梢上,阿旺更发力的做着工。他砌妥石墙的墙框,再钉起两边的山架,重活干起来异常的费力,尽管他只穿着单薄的衫子,一股热腾腾的汗气,还是穿过他的衣衫蒸发出来,看似蒸腾的白雾。

  一座看上去极为粗糙,但却极为笨实的野庙,终于在天落头场大雪时造妥了。石墙、木架、山茅草缮成的顶子,庙里也有石砌的神台,石凿的香炉和烛台,却缺少一座血光娘子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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