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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三、意外的结果

  事情很顺利,当天我就见到了那位戴眼镜的主任,问起有关张泰安开刀的事情。

  “嘿嘿,你问得好。”他笑着说:“我行医这许多年,也还是头一回遇着这种尴尬的怪事。昨天开刀房把结果送来,我才恍然大悟。我把这件事,特别当成专题,告诉那些初来实习的大夫,要他们对本身诊断建立信心,不要过份听信病人的陈述,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知道主任有没有兴致,把这事说给我听听?”

  “我倒不是没兴致,只是没时间。”他说:“好在我刚刚都跟实习大夫详细说过了,就让他们跟你说罢。”

  我无法把对方硬拖住讲述这故事的结果,在这种病人极多的大医院里,医生有时连张开嘴打呵欠的空子都没有;这样,一直等到晚上,我才碰到原先讲这故事的那位实习大夫。

  “嗳,”我招呼说:“故事是你提的头,我兜问了一大圈儿,还是有头无尾,怎么样?还是由你来结个尾罢?——主任说,他业已跟你们讲过了。”

  “不错,”他说:“尾巴是在这儿,我知道得比别人早,因为那天主任替姓张的看病时,我站在旁边。”

  “那更好,你可以讲得更详细了。”

  “说真的,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讲。”他讪讪的说:“我若说出来,等于掴了同业的嘴巴,那就不合隐恶扬善的原则了。”

  “你说这话,不会是当真的罢?”

  “当然不是真的,”他这才正容说:“那天,那个张泰安送到院里来,主任详细替他诊断过,认为确是急性盲肠炎,但当病人抗议说是他曾经动过盲肠切除手术的当口,我偷眼瞧瞧,主任那张脸,真有些挂不住的样子!……本来嘛,恁是哪个权威医生,他的眼都不是X光,不敢说他的初步诊断都是正确无误的。”

  “这个,我业已听张泰安本人说过了!”我说:“他还先问一个人身上盲肠究竟有几条?主任说是一条,他才骂主住是蒙古大夫的。”

  “这一点,我不能同意。”他说:“一般病患总把医生当成神看,期望过高,要求太苛了!……好像医生就不能出一点儿错,出了一点错,就骂说是蒙古大夫,其实,医生跟一般人一样,也都是血肉凡人,哪怕他临床经验再丰富,也难免有看走了眼的时候……像我这当实习大夫的,每天都得替病人抽血,打盐水和葡萄糖,病人的要求总是‘一针见血’,你要戳他三两针,他就瞪眼开骂了。有一回,我替一个老先生抽血,他的静脉太细,针尖挑下去老是滑动,他恼火起来,问我如今是什么朝代?我说民国六十年,他说:‘错了,我看我是活在元朝,……你抽血像这样抽法,连蒙古大夫都谈不上,该是蒙古兽医,——把我当成牛马消遣。’……我说:‘老伯,你的血管实在太细了,看都看不见。’……你知道他怎么回我?他说:‘我的血管要多粗你才能打得进去?我的血管要像自来水管一样粗,这个针还用得着你们专门学医的来打?!’……你也许认为我在讲废话,其实不是,那个张泰安,是不该用那种粗暴的态度来责骂我们主任的。”

  “啊!我明白了!”我笑着说:“说了半天,你是在替你们的主任护航?”

  “开玩笑?!我们主任若真出了事,我就不说这番话了。”他极为认真的说:“老实讲,一个医生,只要是兢兢业业,诚诚恳恳的替病人看病,就是挨了骂,也还算是个好医生,即使技术不到家,也总慢慢学得精的。所以我说,蒙古大夫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医德,存心欺骗病人的那种医生,病人受了骗,蒙在鼓里,这种专门“蒙”人于“鼓”的大夫,才真正是杀人不见血的毒家伙呢!”

  “好了!”我说:“你甭忘记,我不是在和你讨论医学观念,我是在等着听故事的。”

  “我知道。”他说:“我简单明了的告诉你罢,……张泰安被送上手术台,外科大夫拉开他的肚皮,你知怎么着?!——他的那条自以为早经割掉的盲肠,仍然原封不动的钉在他的肠子上。”

  “那你是说?!……”我惊怔得有些张口结舌,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哪还用说罢?!”他大声的说:“原先那家私人开设的外科医院,存心要骗人的把戏,他们收了张泰安的手术费,用麻药把他麻醉之后,只是把他的肚皮开了刀,根本没拿盲肠,立刻再把伤口缝上,等到病人醒了,一看肚皮上有伤口,当然会乖乖的如数付钞。”

  “啊,怨不得那个张泰安一直夸说原先那家医院的手术动得干净利落,原来他们只开肚皮,不动内部,伤口当然好得快了!”

  “这种骗术,只适宜于主动去割盲肠的人。”年轻的实习医生说:“你想想看,一个人在一生当中,患盲肠炎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他骗了病人,病人当时根本不会知道,这可不像买东西,可以自己挑拣,看清真假好坏,然后再买。盲肠这玩意儿,长在自己肚子里,他说割掉了,就是割掉了,——你总不能扒开伤口看看割掉没有罢?张泰安如果这回不真患盲肠炎,也许他会被骗一辈子,到死还以为盲肠拿掉了呢!”

  “他还算是幸运,离船上岸发的病。”我说:“假如在海上发病,那不是白送命,连死也糊里胡涂不知是怎么死的吗?”

  “可不是?”年轻的实习医生说:“那截盲肠,手术室已经用瓶子装起来了,要拿去让张泰安看个明白,要不然,他那整头脑瓜子,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一直还把骗子当良医,把救命恩人当成蒙古大夫呢!”

  “嗨!”听完了这个结果,我真的叹起气来:“一句话说绝了,正正经经的医生,确实不好做。难怪你刚刚说话带火……听了这个故事,原来就怕剖腹的我,更加怕进开刀房了。假如遇上那种鬼医院,哪儿算开刀动手术?简直是替人‘切腹’嘛?!”

  “切腹?”他思索了一下,微笑说:“你形容得极为恰当,不过,这种‘切腹’跟东洋人自己切的不同,这种是找人‘代’切,还要照章收费的。”

  “不全是照章收费,”我说:“还加上人情兮兮的八折优待呢!”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像着了魔似的笑起来。如果这不是医院,如果我不是在病中,我会痛痛快快的笑得很响,但这是病室,不容许我纵声大笑惊扰旁人。笑而噤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种笑法?……这真的是个笑话吗?——一个主动去切除盲肠的人,白白被人切开了肚皮?!我笑着,一边流着眼泪,一心是可笑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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