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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7.营巢

  唐顺和丽玉小夫妻俩一心想买一幢房子。他们结婚快两年了,一直租赁别人的房子。嫌居住环境不佳,搬了一次家。新搬的地方环境更差,只有硬着头皮再搬一次家。一年多的时间,前后搬了五次家。

  有些租房子租惯了,搬家也搬惯了的朋友告诉唐顺,小夫妻家具杂物不多,想搬家非常简单,摇个电话给任何一家搬家公司,放一部车子,一车子就拉走了。他们更告诉唐顺,没有自己的房子,心里没有牵挂;爱住就多住些时,爱走就很快搬走;乐山就找接近山的地方,乐水就选河滨的房子租,山光水色都有了,房子的保养大可不必劳神,油漆也好,粉刷也好,东修西补也好,全由房东负责,何等不好?

  唐顺和丽玉起初也相信过这些,但等五次家搬下来,对于租房子是一宗乐事的信念,便完全破灭了。事实上,夫妻俩虽都有固定的职业,薪资都不算高。两个人的小家庭,租房子很难租,若说租一栋三房两厅的,单门独户的宅子,当然够排场,但房租会占去他们总收入一半以上,实在太浪费了。真正的难处还不在浪费上,丽玉细心的考虑过,他们的家具太少,搬进大房子,势必要添置很多摆饰,要不然,小夫妻在空房子里打滚,很不是味道。假如他们是学柔道的,那又另当别论了。

  在这方面,做丈夫的唐顺比较迟钝些,勉强说得上是后知后觉,丽玉提到家具不够,他居然能推想到其他。

  “不要说家具添不起了,丽玉,你想想看,三房两厅的房子,前后有多少窗户?单单做窗帘,就得花上万块钱,大房子,我们住不起呀!”

  大房子既住不起,两人便希望能租个一房一厅的,再带个小小的厨房,那就够诗情画意的了。两人在夜晚,不知诉说了多少关于他们希望的房子的梦。唐顺希望卧室有一面朝东的落地长窗;丽玉就希望能挂上白纱窗帘,在微风里飘漾飘漾的。唐顺希望窗外能有几棵树,像三角枫、冬青之类的;丽玉就希望树上有一群快乐的鸟,每天早晨,唤醒他们,起床推窗,迎接丽亮的霞云……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像一柄两心之间往覆滑动的织布机,把两个人的梦,织成一匹五色缤纷的霞锦。

  但当他们沿街寻觅招租帖子时,他们的梦便像流水上的落花,愈漂愈远了。因为极少有那种一房一厅的房子,多半是分租的。分租的另一面就是和房东合住,唐顺不愿意,丽玉也不愿意。这等于让这一对年轻恩爱的小夫妻,硬挤进一个陌生的家庭里面去。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事先根本无法预知,这是很难受的。

  难受尽管难受,总不能像当初热恋那样,把公园的露椅当成家,结了婚,非面对现实,租个屋顶不可。现实和爱既有了距离,只有把梦想收折起来,暂时委屈些,去迁就现实了。

  初次租的是一幢平顶二楼住宅里的一个房间,讲明客厅、厨厕共享。房子座落在一条陋巷里,巷子是柏油路面——不知几年前铺设过一层薄饼似的柏油,你总不能不说它是柏油路面。房子的本身,照唐顺的形容是:前程既不远大,后步又不宽宏。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既没前庭,又无后院。若是说优点, 只是房东是老夫妻俩,没有孩子吵闹。老先生闹咳,老太太闹眼病,两人的耳朵都不太灵便。唐顺认为他们决不会半夜听见床响,丽玉当然不愿说出来,只悄悄的对唐顺说:

  “随你的意思好了。”

  签妥租约搬进来,借别人的屋顶筑了爱巢,唐顺这才体会到,有没有落地窗,有没有三角枫,都无关紧要,他和丽玉的世界,只在一张床上。霞云是她娇羞的脸颊,鸟鸣是她柔媚的笑语,有她在,就有了象征。不过,这种感觉维持不久,情形就有些变化了。房东老先生的咳嗽,白天听着还不是怎样,越到万籁无声的夜晚,他那咳嗽的声音愈显得声势惊人,咳嗽过后,必然是吐痰,他吐痰吐得掷地有声,颇能触发人的想象。丽玉原就患有轻度的神经衰弱症,夜晚容易失眠,同在一个屋顶下面,更深夜静时传来咳咳吐吐的声浪,使她总是失神的睁着眼。

  “甭管它,你睡你的,不成吗?”

  “这种声音,连猪都会被吵醒,不用说是人了!”

  丽玉的想象力丰富,她想到房东老先生,白天手里常端着小香炉般的小痰盒儿,一口口黏黏腻腻的黄色浓痰,都小心翼翼的吐在痰盒里,她一看见那些痰,喉咙便漾漾的想作呕,夜晚虽隔着墙,但一听到咳嗽声,便想起那些鼻涕似的浓痰。

  “我真的受不了,唐顺。”她说。

  唐顺想过,受不了的不只这一端,房东这对老夫妻,夜晚经常醒着,咳嗽声和说话声断续不停,非常影响他某方面的情绪,他曾极力想摆脱这些不快的感觉,但那是徒然的,他很难做到心无旁骛的程度。同样花了房租钱,租赁到这种房子,多少有些冤枉,何况丽玉也受不了那个糟老头的咳吐呢。

  “你既受不了,我们就另外找房子搬家。”他认真的说。

  这回搬进一栋四层公寓的三楼,仍然和房东合住。卧房的窗子比原先那家的大些,窗外没有三角枫和冬青树,只有前排房舍后阳台上的晾衣竹竿,红红绿绿的衣衫像是都市里另一种花园。

  新屋子比较宽大敞亮些,新房东是个精瘦型的中年人,在一家企业公司里做事。房东太太是个高头大马型的肥胖女人,说话中气十足,笑声也特别响亮。两相比较,那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就特别显得斯文了。房东夫妻俩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上国中,女孩上小学;还请了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下女叫阿美。经验告诉唐顺和丽玉,他们若想住得安稳,就没有理由忽略这些和他俩在同一屋顶下生活的人。房东的家庭,该算他俩身边最基本的生活现实,人,如果要面对现实,第一步就是要面对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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