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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人禽

  大旱的年成。

  黄沌沌的沙粒被风卷腾到天空去,变成黄色的沙云。天蓝得异常浅淡,几乎看不出颜色。天脚一片浑黄,夹带着赤气,显示出异乎寻常的亢旱景象来。田野里彷佛被烛天的野火焚烧过,残立着的一些禾苗都干枯卷曲,一片褐黑。干落了叶的野林子,裸露出光秃的枝柯。有些树木的树皮都被饥民剥去果腹了,白惨惨的树干绕着龟伏的村庄,看在人饥渴的眼里,越发有孤伶无助的感觉。

  位居沙野当中的胡家老寨,是闹旱闹得最严重的地方,天还没交冬,全寨几百户人家就把所有的存粮都吃尽了,一秋颗粒无收。没有新粮入瓮,没有余粮度过寒冬,原是族里料得到的事,但是,寨里的老族长隆爷仍然急得跺脚,差点把发红的两眼急迸出来。

  “我早就说过,要省粮,要省粮啊!”他跟寨里的汉子们说:“这如今,还没到交冬的时节,家家户户,把留着明春做种的粮全送进磨眼,这一冬一春,两个季节,看大伙儿怎么熬法?!”

  “我说,昌隆大哥,您就是把眼珠急出来也没有用的。”瘦瘦的盛爷翘起山羊胡子,郁郁的说:“咱们寨里,都是不近水的旱田,土肥也得雨水滋润才成,一句话说得爽的,那就是全靠老天爷赏饭的,风调雨顺才活得人。您该记得,这样的灾荒,闹过好几次了,咱们存粮有限,一粒一粒数着吃也该耗完啦。”

  族长胡昌隆叼起长烟袋杆儿,狠狠叭了几口烟,想想盛爷的话,确是事实,寨里住户忍饥受饿的硬撑熬,但存粮太少,谁也无法封住饥饿的人嘴,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设法子借粮了。

  “这,借粮该往哪儿去借呢?”他喃喃着说。

  “哪儿有粮好借?”盛爷蹲下身来,凑近他说:“闹旱一闹好几个县份,土裂田焦的,咱们缺粮,旁的地方一样缺粮,要是能借着粮,那就没有难处了。”

  “我听讲县里就要开仓粜赈粮出来了,”族里的一个执事胡四鼻说:“但不知这消息确不确实?”

  胡昌隆苦笑笑,摇起头来。

  “你们甭忘记,咱们这儿是穷县份,官仓里囤集的粮,看起来不少,一当分到四乡,为数极有限,所谓发赈粮,只不过聊表官家的心意,发下来也维持不了一冬,来年荒春,仍非饿死人不可。嗨!天……灾呀!不忍也非忍下去不可,怪罪不了人的。”

  一群乌鸦聒噪着,飞落到祠堂门口的老榆钱树上。天近黄昏时了,一轮橙红的日头落入西边的沙雾里去,像是一盆炽燃的炭火,把地平在线的天空,都烧成那种惨凄的黯红色,人若多望几眼,彷佛一颗心也被煮熟了。

  六十多岁的老族长胡昌隆,在寨中族人的眼里,一向是耿直刚强值得尊敬的人物,也是经验多见识广的老长辈。他曾经带领族里的人,组织铳队,打退过企图卷劫的大股盗匪,也带领他们熬过许多次水涝和苦旱造成的灾荒。虽说寨里也倒过人,但比旁的村寨要好得多,至少,胡家寨的人,没有被灾荒逼疯,干出为非作歹的事情来,这可是阖族引以为傲的。

  隆爷的看法,也许有些人会以为太瘟太傻,他认为人不论遭逢什么样悲惨的灾劫,都要安守本分,哪怕两眼睁睁的饿死,不是人干的营生,决不能干。早年闹灾荒,旁的村落里,有些人啸聚起来,抡着刀,背着铳,拉到邻县去做盗匪,作下不少宗血淋淋的案子,结果那十八个人,被县队围剿,都横尸在大芦塘西边的河滩上;也有些人,为了一篮野菜,一口粮食,争得头破血流的;更有些饿红了眼,急发了疯,认定前面没活路了,犯奸乱伦,尽做些有悖常情的兽行,自寻死路的。这些事,在胡家寨却从没发生过,胡昌隆曾经用他粗沉的喉咙,在祠堂里对他的族人喊着说过:

  “要饿死,最先让我饿死,大睁两眼,清清白白的去见祖先,我要做个样子让你们看看,人在难中为人,才显得真正是个人!”

  这种响当当的言语,是十几年前说的,事实上,隆爷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含糊,大家捱饿的当口,做族长的比旁人饿得多,隆爷即使饿倒了,还咬牙挣扎着,撑起身来去帮助旁人,他的年岁虽比旁人大些,但身子结棍,本钱充足,吃尽千辛万苦,仍然活着熬过来了。到如今,族里略略上年纪的人,都记得隆爷当年带着他们熬荒的情形,对他有着充分的信心。

  熬就熬着罢,做族长的隆爷这么一把年纪的人都能坐着熬荒,旁人有什么道理不束紧腰带,咬着牙熬下去呢?所好的是县里下来张贴告示,按保计算,要每一保(即今之每一里)列造户册,发放头一批赈粮,粮食的数目不多,每个大口五升粮,小口三升粮,赈粮分囤各乡,要每保差人去领。

  胡家寨应领的粮,是由隆爷亲自带着人去领回来的,粮食先堆在祠堂里面,敲锣聚众,当众粜分。大伙儿都明白,这批赈粮为数极微,根本救不得荒,但县署里开仓拨粮的这番德意,着实令人感激;而且这批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俗谓:宁在饥上得一口,不在饱上得一斗,他们在快断炊的时刻得到这点儿粮,真像得着了活命仙丹,心里至少暂时安定了一些。

  粮食扛回宅里去,该怎样吃它却成了大家商议的话题,商议的重点,不在如何吃得饱,而在如何吃得久。据隆爷带回来的消息,说是头一批赈粮,业已把县仓的囤粮耗尽了,县里也正以紧急文书朝上报,希望上面能从外地拨粮来赈灾;县里既没有余粮,就表示出这批赈粮吃完了,第二批粮还不知在哪儿?!在这种光景,饱不饱已无关紧要,如何避免饿死才是正题。

  “省粮,咱们全懂得怎样省,”盛爷说:“不过,俗话说:大口小口,一月三斗。(意指一个成人加一个孩子,每月要耗三斗粮食。)如今这点粮,再省,最多能维持两个月罢了。”

  “是啊!”金顺他妈胡老大娘说:“人说荒春难熬,但春来还有树叶和野菜佐餐,寒冬没有旁的,除掉少数人家,还剩有些麦糠和晒干的薯叶,一天只吃一顿稀的,不能再省了,这样还会饿倒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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