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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朱二大爷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他既然像割肉似的花下本钱去,换了这个童养媳妇回来,心里的算盘珠儿,早就上上下下的拨弄过了。银姐大小金儿两岁,一向过惯了粗日子,在家里缺着人手使唤的时辰,与其请仆佣,不如吩咐媳妇去做,仆佣终究是外人,没有媳妇巴家省俭。这样做两年,单算工钱罢,业已足抵两担麦,一疋洋布和一条毛驴了。等小金儿年纪大些,也许偷偷摸摸的跟她捣弄出一个儿子来,俗说:童养媳,烂冬瓜,先养儿子后成家……那么自己抱了孙子,再替他们小夫妻俩圆房,岂不是双喜临门,一本万利吗?

  算盘是这样打的,可没想到薛大疤眼不会让他这么如意。

  就在银姐刚进门没几天的时候,小金儿发了哮喘病,喉咙管里咻咻响,像是拉着风箱,一阵喘急了接不上气,眼角便斜斜的朝上吊着,朱二大爷着了急,连夜召人用手车推着他,到青龙镇上去找大夫瞧看。

  为防薛大疤眼报复,朱家老庄的人从不单独出门,只要一离圩垛,就三五成群的捎上枪枝,旁人既都这样小心的防范着,朱小金儿出门,那更不消说了。

  初起更时动的身,有星无月的天气,栅门外的野地黑糊糊的一片,朱家的长工姜小秃儿推车,武师胡三拳带着四五个庄丁,几杆后膛洋枪护送,车前车后,分别挑着两盏照路的灯笼。

  说真个的,薛大疤眼虽跟朱家有过节,但自他在九叉河一带出现以来,还没找过朱家的麻烦。朱二大爷以为卖豆腐出身的小子,胆气究竟要差些,他不敢轻易打朱家主意,也许是缺少虎嘴里拔牙的能耐罢?再说,他薛大疤眼又没有耳报神,哪会在黑里遇上小金儿他们?何况武师胡三拳不是寻常人物,又有洋枪替他助威架势,这趟出门,该是十分稳妥的了。

  就在朱二大爷抽完鸦片,打算入睡的当口,青龙桥那边,乒乒乓乓的响起枪来了,枪音接上了九叉河上的水波,哗哗的撞动着黑里的天和地。

  “糟!”朱二大爷咽了一口气说:“他们准是遇上麻烦了!”他急忙趿着鞋奔出来,吆喝着响锣召庄丁,集枪队,等到庄丁召聚起来,枪声已经沉落下去了!朱二大爷关心儿子,要庄里的枪队立即拉出去,先到青龙桥查查究竟。那些带枪的汉子,尽管灯笼火把点燃得明晃晃的,个个穷嚷乱叫的添气势,但大多是心里毛躁得慌,替自己壮胆量,尽管他朱二大爷急得乱蹦乱跳,他们都是嘴动身不动,没人肯领头出栅门。

  “我说,二大爷,您可甭急躁,”庄子上的朱小乱子说:“适才这阵枪,恐怕是薛大疤眼耍的花样,调虎离山也说不定,——等咱们拉枪出栅门,他从背后卷过来抄老窝,只消放上一把火,咱们就砸了蛋啦!”

  “这还算好的,”有人附和说:“只怕咱们一拉出圩子,对方就匿在黑里,来个暗打明,乒乓一阵乱枪当头盖下来,谁敢说要贴上多少条人命?”

  “对啊!”既有人附和,朱小乱子更觉得理直气壮了:“我说,二大爷,我看,一动不如一静,咱们不如就在垛上守着,听听动静,等到天亮再说,万一闯出去遇上埋伏,倒下人来,不光是族里买棺装殓就算了了事的……其实,咱们心里,跟您一样的着急!”

  “好了!甭说了!”朱二大爷恼火的骂说:“你们缩头怕事的,替我留下来,我可不能放着儿子不顾,有愿意走的,跟我去瞧瞧去!”

  既有二大爷领头,立时也就涌过来一伙人,约有廿多枝洋枪,喳喳呼呼拉了出去。朱家老庄的庄口,离青龙桥的桥口不过一里地,二大爷一到桥上,挑灯一照,可就傻了眼啦!……武师胡三拳被人活活绑在桥边的石栏上,头朝下,脚朝上,挣得像个紫头蜈蚣;几个庄丁被人杀害了,尸首七纵八横的躺在桥面的血泊里;手车还在,车上的小金儿不见了,推车的长工姜小秃儿也不见踪迹。二大爷看验过那几具尸首,洋枪连枪火都被人取走,两盏灯笼摔下桥上走了火,烧得只剩下焦糊的竹架儿。

  有人像拔葱似的把武师胡三拳拔了起来,松去绑绳,可怜胡三拳已因倒悬得太久晕了过去,一直等回去庄里,才醒过来说出原委。

  “事前没听见一点儿动静,”胡三拳说:“我们一走上桥头,桥两边的枪就张了嘴,几个庄丁的枪还没卸下肩膀,就被人撂倒啦!我转脸去护那辆车,脊背上叫三枝匣枪的枪口顶住了,姜小秃儿跟他们动手,被人打了一枪,抬腿扔下河去,万金他就这么叫那些人叉走了……”

  “他们留话没有?”朱二大爷颓然跌坐在椅上,蜡黄着脸说。

  胡三拳虚弱的点点头:

  “话是薛大疤眼自己留的,劫走万金,也全是他的主意。”

  “哼!果然是他!”朱二大爷一听见薛大疤眼这名字,眼里就爆出怨毒的光来,不过,儿子落到姓薛的手上,一剎怨恨燃烧过后,眼神就黯淡下去,空空茫茫的不知望的是什么。

  账房老杜把话接过去,问说:

  “那薛大疤眼怎么说呢?”

  “也没多说旁的,”胡三拳说:“只说:借你的嘴,传话给朱二老头子,说他儿子万金,我暂时养着了,改天有空,再跟他结算饭食钱!当初他踢翻我的豆腐挑子,如今我砸光他的田产,还他个公道总成罢!……二大爷您在这儿,我没添一字,减一字,薛大疤眼他就是这么说的。压尾他还说:朱二老头要是进县城报案,那就是存心赖账,我只要听着风声,立即撕票,大家没得玩!”

  “这个毒虫!”朱二大爷咬牙说:“咱们要是走错了步子,他真会那么做的。”

  一向搭架子搭惯了的朱二大爷,在这宗事情上,算是马失前蹄被人窝倒了,除了听凭薛大疤眼牵着他辫梢儿玩弄,他是一门儿也不门啦!为了这宗事,族里集议过好几回,各人嘴上激愤,心里忧惧,对于怎样对付薛大疤眼,保全村子,倒有不少人拿主意,一谈到花钱赎票,那就一推六二五,全推到朱二大爷头上来了!

  假如他薛大疤眼差人来接头,开出盘子来,那也爽快好办,为儿子着急,朱二大爷自认倒霉,不打算跟对方讨价还价了,一心只求快点把儿子赎出来,然后再设计报复,倒打薛大疤眼一钉耙;最使朱二大爷难过的是薛大疤眼似乎成竹在胸,把一张肉票攥在手上,你急他不急,存心的拖延着,似乎硬要试试朱二大爷的耐性。

  事情就这么拖延下去,薛大疤眼仍然常在九叉河一带地方神秘地出没着,谁也弄不清他飘忽无定的行踪。朱二大爷的儿子陷在人家手里,自己也像被悬在半虚空里,有力气也没有施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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