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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打跑了有什么用?他们会再来的,”姚七像女人一般,软弱的哭泣着说:“他们是奉了阎王指使的阴差,腰里别着四四方方的拘魂牌子,牌子上写的是姚七的名字,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到五更天?”

  对着这样的病人,年轻的姚七嫂也寒了心,她弄不懂姚七真的是身子虚弱,头顶上的火焰太低,小鬼真才来找上了他?还是他这多年来,神奇怪异的传说听得太多,平常心里堆满了那些骇怪的传闻,一旦病得重了,疑心生暗鬼,才会吐出这些言语来?……无论真也罢,假也罢,这三间茅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成天陪伴在病人的身边,白天听他说鬼话,还不觉得怎样,一到夜晚,油纸窗外压着黑暗,屋里的小灯荧荧的,听他说着鬼,自己觉得又害怕,又孤单。

  秋来天转寒了,姚七的病况毫无起色,姚七嫂的娘家为救姚七这个女婿,车也推,驴也驮的送了几次粮来,好在粮价昂贵,粜出一些粮去,姚七嫂的手边一时还不缺花销。一个秋雨连绵的夜晚,卧床很久的姚老七又破例的清醒过来,眨动眼皮向姚七嫂讨稀饭吃,她有些意外的惊喜,跟他说:

  “今夜你是不是觉着好过些?”

  “好过并不好过,”姚七嘘叹说:“只是鬼在窗户外头不得进屋,略为能透得出一口气来罢了。”

  “敢情是门神老爷挡了驾,没让他们进屋来?”

  姚七摇摇头说:

  “门神祇挡一般的鬼魂,不挡别着拘魂令的阴差,适才两个鬼眼灼灼的鬼卒,头伸在窗台上,恨声的朝我喊说:‘姚七!姚七!你甭想用你老婆的秽物挡在门上,死皮赖脸的拖延,阎王爷点卯你不到,刀山油锅那种罪,有你受的……’……我别住气不敢吭声,两个鬼又说:“姚七,姚七,算你狠,下个月今天我们再来,你是拖得了,跑不了。”我也不知道,你拿什么秽物挡住门了?”

  姚七嫂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外面连阴天雨不好掠衣裳,她把小衣掠在房门外的绳上,鬼说的秽物,敢情就是那个了!

  她转身把小油盏里的灯芯草朝上剔了一剔,眼望着姚七那张瘦削的脸,一心充满了悲切的情意;在她所听过的若干传说里,阴司并不是那么严明,有人买通判官,把卯簿上他的名字撕下来,捻成钉卯簿的纸捻儿,那个人就是活了八百年的彭祖,也有人用冥纸贿赂阴差,减免阴刑,少受磨折之苦。姚七是个苦哈哈的驮贩,娶亲不久,又没得子女,三十来岁年纪怎该就撒手归阴来着?许是判官老爷喝多了酒,勾错了卯簿,她不能眼睁睁的让鬼卒拘走自己的丈夫。

  “我不能让你死,”她哭说:“姚七,你若有三长两短,留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在世上,两眼漆黑的,怎么活得下去?”

  “嗨,世上事,由天由命不由人,”姚七又搬出那种死心塌地认了输的老话来说:“你一个年轻的妇道,哪能有塌天的本事?能扭得转命运的?……我好歹只能活一个月了,你尽力替我打点后事罢,能买得起薄皮棺,就买薄皮棺,买不起薄皮棺,就买几张芦席来也使得。我死后,你身边没儿没女的,也不必为我守,收拾收拾回娘家去,找个人再嫁,也就罢了!”

  “我看你是被疟疾鬼磨倒了?”姚七嫂怨说:“好不容易醒转来,一开口,就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不管你信是不信,”姚七求告说:“你替我准备着没有错,到时刻你就知道了。”

  “我偏不相信,”姚七嫂横着心说:“哪怕争到阎罗殿上去,我也要把你拖回来!”

  “你真是个贤妻!”姚七挤着泪说:“我何尝想死!”

  气话到底只是气话,姚七嫂并没有那种本事,能把病入膏肓的丈夫硬留在阳世上,一个同样是冷冷萧萧的夜晚,正是鬼卒所说的一个月的限期到了,她把小衣和月信带儿全挂在房门上,硬想挡住前来拘魂的阴差,不过这一回也许是拘令急迫,受差的鬼卒怕拘不着阴魂,回去要挨板子了,门被挡着不能进,两个小鬼便急中生智钻了猫洞。姚七嫂坐在床沿上守着丈夫,守至三更困盹了,刚刚垂头打了个盹,就听姚七叫了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她急忙摇着他,再喊也喊不应了!

  黑漆的薄皮棺放在前屋当央,姚七被装进棺里去,这使年轻轻的姚七嫂两眼里的日子也全变成了黑的,还算姚七在世时为人和睦,很得人缘,左邻右舍和他那些驮贩朋友,都纷纷得讯赶了来帮着姚七嫂料理。

  姚七嫂再是精明强悍的女人也不成,昏天黑地的悲哀,业已把她完全压倒了。姚七装棺入殓时,她双手扑着棺头,前额敲撞着棺板咚咚响,口口声声喊着姚七的名字,仍说非让他活回来不可!邻舍把她搀扶到后面的灵堂去,她坐在地上,拍着身下的芦苇,青天皇天哭得不住声,这样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晕去醒来好几遭……

  粒米不进的整天号啕,两眼红肿得像胡桃核儿,嗓子也全叫哑了,旁人苦劝说:

  “七嫂,你怎么这样的傻气呀?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就把眼泪哭成河,一样没有用处的。”

  姚七嫂不理会这些话,还是抹着脚脖儿哭。

  旁人又拿话试劝着说:

  “是不是姚七哥他走得太急迫,有些话当讲没能讲?那只好等着阴阳先生十定回殃的日子,你再跟他见一面,如今他阴魂被拘,这里只有空尸壳,你再哭说千言万语,他也是听不到的。”

  七嘴八舌,说好说歹的,又苦劝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劝得姚七嫂收了泪,她想起回殃——这唯一的机会来。在乡野上的人,大都循着多年流传的老习俗办事情,人死后停灵在宅里,多半等着出殃之后才出殡,也有些人家死了年轻力壮的当家主儿,亲人仍盼人死后能够活转来,不但停灵在家,还把棺盖虚掩在棺材上,迟迟不封钉。(均为木钉,因棺材上不可用铁。)等到回殃时碰机会。

  殃,又叫做煞,一般说来,并不是吉利的东西,姚七嫂自幼就曾听人多次传讲过。说:殃是死人闷在心里的一口活气,含着生人的精魄在,这股气透出尸身,化成一股阴风,谁要碰巧被殃风扫着了,扫着腿,腿就瘸,扫着眼,眼就瞎,扫着嘴,嘴就歪,(即如今中风、脑溢血等病症。)这股殃风离体后,下到阴司,合上亡魂,还要再回到自家宅里来,这就是回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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