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天网 | 上页 下页
三一


  直至被张水源拖进张家瓦房门,连怀三胎,她才真尝着为人母的滋味。离开乌烟瘴气的马家赌场,了结了七个月寡居的日子,来到张家瓦房,她跟张水源过这一夫一妻的日月,该说是心满意足了的,偏偏好事多磨,瘟疫连夺去她两个儿子,第三胎生出的大福能保不能保?这思虑整天蛇盘在她心窝里,使她变得有些疯癫。

  “大福啊!你瞧妈怎样对待你,有多少冤孽债,让我用辛苦来还罢,你忍心作践张家,怎么忍心来作践妈?你要有良心,就替我留下来,过三关,度七煞,日后替张家撑门立户,甭再让我瞧着伤心啊!”

  尽管银子这样祷告着,而大福的情形并不好。

  夏天里,日头毒辣辣的烤着房顶子,大福虽没照着日头,浑身却生起颗粒又大又密的痱子来,婴儿身上起痱子,原是司空惯见的事,多洗几把温凉澡,多拍些儿爽身粉就成了。

  尽管银子殷勤看顾着大福,那孩子的痱子不但没有见好,却又害起胡桃核大、又红又肿的热疖子来,满头都是流脓淌血的疙瘩和稀乎烂臭的小窟窿。

  “又要伸手讨债来了!”张水源的脾气本不算坏,在银子跟前,一向是和颜悦色弄惯了的,这回也许过份紧张,竟然咬牙切齿的咆哮起来:“这个小讨债鬼,要是再阴魂不散的死钉死缠,我就得给点儿颜色给他瞧瞧!——叫人抬张绳床,放在六角井边的柳树底下,一文钱全不花在他身上,由他睁着两眼去死!死后弄只破蒲包,装了他,扔到乱葬坑喂狗去。”

  “你瞧你说的是什么话罢,”银子着急说:“儿子究竟是你的儿子,他活着,你狠下心肠来扔开不管,不是白把笑话给人看?头上生了几个热疖子,哪会怎么样,惹得你这样的穷吼?”

  “吼也不是办法,”张水源皱眉苦想说:“那,咱们就认命要还他的偿了?好罢,你愿把他拿当儿子来看也由你,我是花钱像割肉似的心疼……眼不看,心不烦,我去喝我的酒去。”

  张水源连接死了两个儿子,实在叫死伤了心,说不管,真的撒手不管了,大福的事,全由银子照应着。银子不是没尽心,她冒了火毒毒的日头,打起遮阳的黑伞,烧香拜庙,去求来符水香灰,更把大福的生庚八字写在黄纸帖儿上,挂在当方土地老爷的杖头,求土地爷收大福做个寄名的干孙子,佑护他免灾免难。

  三伏过后,大福头上的疖子转好了,颈子上又起了疔疮,疖子没有根,过夏就不生,只算是不关紧要的热疮,疔疮却不成,它是和筋骨相连的毒疮,假如不及早医治,等到火毒攻心,那可就没有皮调了!银子心里焦急,硬磨着张水源备牲口,把老巫婆接来家,用火罐儿替孩子拔毒,老巫婆也没瞧疔疮熟没熟,用艾卷儿把火罐烧得滚烫的,硬朝孩子头上罩,不拔孩子还有一口气,一拔,还留下半口游漾气了。

  “这一回总还算好。”大福儿临危,张水源反而抹抹胸口舒舒气说:“讨债的小鬼手风不顺,只花掉我一笔买驴的钱!快拿剪刀来,我要把这讨债鬼的耳朵剪个缺口,脸上替他抹把锅烟灰做记号。”

  他是下了狠心,说得到做得到,硬拿剪刀把大福儿的左耳剪掉一小块,又替他抹了一脸的锅烟灰,那孩子便委委屈屈的翻了眼。屋外正是黄昏天,晚霞烧得红涂涂的,恰像银子那双哭肿了的眼,黑蝙蝠在浑沌的天光里飞着,老巫婆是揣着钱,带点儿羞赧味走掉的,为了掩饰她治病治得不妥当,她说:

  “火罐儿拔疔没有错,但则讨债鬼进门,我没有法子,我早说过,这是冤孽。”

  连死三个儿子的张水源家,被乡里看成不祥的凶宅,即使打他家门前经过,手上都要点燃一支避邪的线香,六角井附近的人们,只要屁股一挨着板凳,就会谈起这种使人咄咄称怪的事来。

  “事不过三,讨债鬼业已连来了三次,这怕不会再来了!可怜,早两年还刷刷括括的水源嫂,经这几番折磨,眼窝全陷下去了。”

  “要是不来,怕也是得力于张水源使的法子,他在讨债鬼的脸上抹了锅烟灰,又剪下一块耳朵做记号,鬼也许怕人一眼认出他,不敢再来也说不定。”

  “最根本的法子不是这些。”一个男人用粗豪的嗓门儿喊说:“张水源夫妻俩不行房,银子不再怀胎,不就得了?——她不再怀胎生子,讨债鬼会打天上凭空掉下来败坏他的钱财?”

  “你这话可就说左了!”张家隔壁的刘三爹那老头子翘起花白的胡梢儿来:“自古常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银子进门到如今,一胎没成过,张水源他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张家绝后,为怕讨债鬼进门,连周公之礼都吓得不敢行,这未免是小题大做罢?”

  张水源本人倒没生过这种小题大做的意思,大福儿放过炮竹扔进乱葬坑之后,张家就请了道士来家,驱鬼清宅子,正门贴了五雷符,他又安慰他老婆说:

  “没有什么样的恶鬼不怕张天师的五雷符的,何况我又做了记号在讨债鬼的脸上,就算他再来投胎前,能找个水塘,把一脸黑灰给洗掉,耳朵上那个剪掉的缺口儿,他还是没法子补起来的,你甭担心,他是绝不敢再来的了!再来,我还有更厉害的法子对付他!”

  “你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法子?”银子忧愁的说:“即使他真的讨了债,也还是你的亲骨血,你上回动剪刀,剪我那苦命的大福儿的耳朵,我真是心惊肉跳的,在一旁不忍抬眼看!……只有你这种人,愿拿更厉害的法子,对待你的亲儿……”

  张水源夜晚要进房,银子硬是关上房不让他进去,她抽抽噎噎的哭诉说:

  “我的命,又硬,又苦,又毒,早先进马家的门,七个月克死了马小瘦子,你要不缠上我,就让我在马家守一辈子寡,倒也罢了,自进你张家门,生三胎,死三胎,我这付皮囊,哪还能替你张家留子嗣?你甭再做梦了。”

  “你还年轻,银子,”张水源说:“好歹再试试看,这一回,儿子的名字轮着叫大寿,大寿是绝不会再夭亡的,你说可不是?”

  “算了,我的心业已冷透了!”银子隔着房门说:“我求你饶了我,让我剃掉头发,到庵里出家做尼姑去,你顺心顺意的再娶一房,另起炉灶替你生男育女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