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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对不住,嫂子,”老汤身子歪一歪,门缝又加宽了二指,女人抗不住那种压力,一赌气闪开身子,退后两步,端灯站着,用白眼看着他。老汤哈了哈腰,满脸陪笑说:“也许咱们手里的灯不甚光亮,一时看错了人了,咱们确是见着一个圆脸塌鼻子,白白胖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的人,进到你们宅子里来的,那人背有些儿驼,走路略略有些八字脚……不知是府上什么人?不过那貌相,很像这位老爷子的侄子。”

  “不,不,”女人有几分慌乱的说:“没见有人进屋来,——大门是扣着的。”

  “那咱们就是见着了鬼魂了!”

  “能不能不要讲这些?”女人说:“免得吓着了楼上的孩子。”

  正说着,木楼上的窗光一亮,灰绿布的窗幔子被掀起一角,有个孩子在说:

  “妈,你快来,我梦见爹回来,一脸都是血,好不怕人……”

  “快甭乱讲,”女人更有些遮掩不住的样子,朝老汤说:“对不住,我要关门上去照应孩子,你们走罢。”

  老汤刚朝后一抽腿,女人便重重的把门给关上了。

  两个人站在香火塔旁边发了一阵子呆,心里满是悬疑,却没有道理再去敲打那宅子的门户,卞老头儿说过,他侄儿卞福生娶的是一个蛮子女人,刚刚应门的那个,可不就是个蛮子?她为什么要说不认识姓卞的?她当真姓杨?她那孩子为什么在那人影进屋后做梦,梦见他爹一脸是血?那女人假如跟卞福生无关,为什么当自己提到有人进她的屋子,她会露出遮掩不住的惊慌?

  “我说,卞老爹,既没找着您的侄子,您不如跟我找个地方歇去,”老汤说:“我在这儿有位姓罗的朋友,他会帮您的忙,替您找着卞福生的。”

  “那敢情好,”卞老头儿把小包袱挟在腋下,翘着花白胡子说:“只是太……太麻烦你了!”

  为了赶办这宗大事,老汤破天荒的提早收了辣汤担子,把卞老头儿领到下处去,让他早点儿安歇着,然后找个借口出门,天初起更,他就转进头条岔巷,推开二号的那扇黑角门,坐到罗大有和胡子侃面前了。

  老汤说话时,罗大有半瞇着两眼,专心的听着,手里燃的一支烟,没有再吸过……钱粗腿恍惚的印象,乡下来寻亲访友的老头儿,卞福生,蛮子女人,方场后的老寓馆,以及那说来神龙活现的鬼魂显灵的事实,全像他眼前的烟雾,袅袅的朝上腾游着。

  对于一个专办刑案多年的干员来说,这串事情用阴魂和各种不可思议的巧合连锁在一起,原是荒谬可笑的,在青岛这样的大城市里,若说真靠阴魂显灵破案,局子里简直没法子发布消息,否则会把笑柄留下去,让人到处传扬……不过,在案情浑沌不明的时刻,假如抽掉鬼魂引路这一部份,若干的线索和疑点,倒还颇值得思索和推敲,也许真的会由此侦破这宗惨案呢!

  “那卞老头儿,被我留下来了。”老汤说:“是不是立刻要去见见面,——我应许他,说您能帮他找到他侄子卞福生的。”

  “先让他歇着罢。”罗大有说:“明儿一早,我再赶过去好了。”

  老汤临走时,罗大有叫住他,叮嘱说:

  “你这两天得多辛苦些儿,最好把辣汤担子靠近方场,远远的吊住老寓馆的那幢房子,留神进出的人物和一切可疑的动静,得便就来告诉我,当然,在那一带,我会另外撒人的。”

  老汤猜测得出局子里有多么忙碌?!卞老头儿在二天一早就被罗大有接走了,局子里的化装刑事人员,在黑巷区里布上了一层层密网;他照着罗大有的嘱咐,过午之后不久,便把辣汤担子挑到方场一角的小庙前面,坐定了叫卖着他的辣汤。

  罗大有办案子,一向就有着一股子沉着的狠劲儿,不愿意草草露面去打草惊蛇,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着。老汤不明白局里的意思,心里有些按捺不住的感觉,依照自己脑瓜里的盘算,干脆闯进那宅院去,先把那蛮子女人扣住,详细追查明白,那多直截了当。假如那女人真的姓杨,跟卞福生毫无瓜葛,那就放开她另找线索,假如她真是卞福生的小老婆,丈夫失踪不报案,反谎说不认得姓卞的,那她就明显的有着谋害亲夫的嫌疑,就算不是主谋,也该是个帮凶。而罗大有偏不这么做,却叫他在这儿穷等着,无怪老汤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头一天等过去,老寓馆右首第三家的那扇门,动全没动一下。第二天傍晚,那个穿黑湘云纱的蛮子女人换上了套藕色的衣裳,悄悄的出门往巷外去了,一个化装的刑事人员跟着她,一路踩了下去。老汤把辣汤担子挪了一挪,挪到老寓馆那些门户对面的地方,仰脸朝着木楼上的窗户,高声地叫着:

  “辣汤来,滚烫的辣汤。”

  隔下上一会儿,灰绿布的窗幔被掀起一个角,一个小男孩的脸在窗口出现了。老汤一瞧那男孩的脸,心头立时像划过一道大闪,他的脸,他的鼻子和眼,简直太像前天夜晚他所见过的那个人了,圆脸塌鼻子就是一种极特殊的标记,想抵赖也抵赖不了的。

  “可要喝碗辣汤啊,娃儿?”老汤说。

  那男孩的脸上有些扭歪的神情:

  “我妈出去,把门给锁住了。”

  “你几岁?”

  “七岁。”男孩说:“属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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