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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汤差点儿要笑出声来,青岛市这样大的地方,找人比捡针还难得多,谁知那卞福生是谁来?不过,人家问得诚恳,想来一定有要紧的事情,赶了几百里地到这儿,投访不遇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自己当初来这儿投靠朋友,朋友不在码头上做工了,几几乎叫饿瘪了,看样子,自己必得帮他一点儿忙了。

  “您晓不晓得,您侄子住哪条街,哪条巷?”他说:“有了门牌号码,就不难找了。”

  “嗨,哪知道那许多?”乡下老头儿说:“我那侄子,离家窝十来年啦,十七八岁出门,把个童养媳妇丢在家里,带着一个男孩十五六岁,一个女孩也有十二三岁啦!……人都说他在外头混得不差,又娶了个蛮子女人,在青岛过日子,不要再回家窝去啦!”

  “没有门牌,可很难找着人啊!”老汤搬出一堆话来,告诉那老头儿,城里不像乡下,不知街巷门牌,没法子找人的。那卞老头儿好像不开窍,任老汤说破嘴唇皮,他还是固执的说:

  “怎会找不着呢?有名有姓的一个人,他老娘死啦,我是来找他回去奔丧的,天又热,棺又薄,孝子不回去,死人不好下葬呀!”

  天光逐渐逐渐的转成暮暗,蝙蝠的影子也已看不分明了,老汤取下方灯的罩儿,擦根洋火柴把灯给点上,那个卞老头儿也许饿过了火,喝辣汤时,胡梢子抖抖索索的,端碗的手也有些打颤。老汤看在眼里,真有些怜悯起他来。

  “你说您那侄子叫什么名儿来着?”

  “啊啊,叫福生,嗯,乳名大福儿!”

  “他长的是什么样儿?”老汤明知问也多半是白问,自己并不能帮他找着他的侄儿,但还是问了。

  “您说他的长相?”卞老头儿说:“他大约三十七八岁年纪,早年离家窝时,是个黑瘦小子,后来变得白胖了,前年他回去过一趟,样子跟早先不同啦,不过身子胖得虚虚软软的,没有早先那么结实,听说他吸上了这个……”他比划出吸鸦片的样子,比划得很认真:“嗨,这全是蛮子女人害的,做小老婆有几个好东西?福生这名字取得好,又加上祖宗庇佑,才没弄得倾家荡产,要不然,这玩意儿还能吸得吗?……”

  人老嘴碎,一点儿也不错,老汤这一问,卞老头就像背家谱似的,差点要把卞家宗祠里的八代远祖全给搬弄出来,老汤忍不住摆手打断他的话说:

  “那些跟找人没相干,我只是问他的长相,也许我见过他,好帮您打听打听。”

  “啊,长相,对啦。”卞老头儿说:“三十七八岁年纪,我刚刚说过了的,他的个头儿不算高,圆脸塌鼻子。下巴上有些稀稀落落的黄胡髭,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微微有些外八字,不知您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卞老头儿这么一说,老汤有些发傻了!世上事就有这等怪得慌,可不是?钱粗腿前脚刚走,这老头儿后脚就跟过来了,两人所形容的,简直就是一个人,偏偏那个圆脸塌鼻子的人,又刚刚由这儿走过去,也许他就是这老头儿要找的侄子卞福生罢?老汤有些弄不懂,为什么钱粗腿会把一个活着的人当成被分尸的死者?这可真是蹊跷透了!不过,那人看来是住在这巷子里,他既能打这儿走出去,就会再打这儿走回来,只要把卞老头儿留在这儿闲聊天,多等上一会儿,等着那人再过来,事情可好办了。那人如果是卞福生,做叔爷的一定会认得侄儿,那人如果不姓卞,不是老头儿的侄子卞福生,那么,十有八九,那卞福生,极可能跟那宗分尸案有些神秘的关合,在那个圆脸塌鼻子的人没过来之前,先把这事弄弄清楚也好。

  “不错,您那侄子,好像就住在这附近的巷子里,要是我没记错,我见过那样的人。”他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的说:“刚刚走出去有个圆脸塌鼻的人,再等一歇,他就会回来,您瞧瞧看,他是不是您的侄儿。”

  “那敢情好,”卞老头儿唠唠叨叨的说:“这些鬼巷子,把我头也转晕了,腿也走疼了,与其走着摸,不如歇着等,我就坐在墙角里歇会儿也好。我随身没带什么盘缠,出门时预备的烙饼也啃光了,今晚黑要是找不着我那侄儿,连一处容身的屋顶也没有呢!”

  他说着,从肩上卸脱他那单薄的小包袱,放在巷角的墙根下面当坐垫,盘膝坐了下来,说巧也真太巧,那幅由局子里张贴的、印有分尸案被害人图像的赏格,就贴在他的头顶上面……

  他刚刚坐下来,巷里吹了一阵凉风,把卖辣汤的担子头上那盏悬吊着的方灯吹得滴溜打转,而那张印有分尸案被害人图像的帖子,竟像有人动手撕揭似的,哗嚓一声离了墙,飘漾飘漾的落在卞老头儿眼前的地面上。

  卞老头儿人老眼不花,瞧着那帖子,捡起来,就着灯火亮一瞧,不由咦叫一声说:

  “老乡亲,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可不就是我家的侄子福生吗?怎会变得这样狼狈?难道他遭了什么样不测的祸事了?”

  老汤原也有意要给卞老头儿瞧瞧那张帖子,所以迟迟没打扁担上站起身去撕墙上的那张帖子,是恐怕老年人经不得唬。再说,也许他侄子卞福生就是刚刚打这儿走过去的活人,这样,对方就不必再听那骇人听闻的分尸的事情。谁知人没动风动,好阴森好怪异的一阵凉风,鬼手似的伸过来,抓下墙头那张帖子,硬送在卞老头儿的手里,这已经够怪的了,再等老头儿咦叫出声,指认分尸案的被害人就是他的侄子卞福生,不由他不惊出一头的冷汗来,幽幽的吐了一口气。

  “您也许是人老眼花了罢,”老汤说:“您可仔细瞧看清楚,究竟是不是您的侄子?”

  “不错,”老头儿说:“头虽肿大得变了样子,不过眉眼和鼻子是变不了的,我一眼看上去就认得。——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印在纸上呢?”

  老汤觉得很为难,想开口,又不知究竟该怎么说才好,忽然他像得救似的,朝另一端斜巷那边一指说:

  “瞧,那背着脸走过去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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