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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脑袋在这儿了!”罗大有又检出另一张相片来说:“谭府上的大小姐,昨天早上来报的案,她说她在海滨浴场游泳回家,浑身发寒热,梦见有个酱紫色的人头,在地上蹦跳着喊冤,说他被埋在海滨浴场的沙滩下面……当天她家里人就搭车去那儿去烧香叩拜,谁知香枝插在沙里,沙里便露出蒲包角来,用手拨拨,染血的蒲包里,赫然装的是血淋淋的人头……”

  尽管那很荒唐,而相片上的人头可不是假的,那颗人头也许因为在热沙里埋得太久,肿胀得很大,额头的皮肉溃烂出许多洞穴似的斑痕,蓬乱的头发黏成一绺一块的血饼,勉强还能分辨得出的眉和眼,也呈一种怪异扭歪的表情,被凝固在那儿,给人一种恐怖的幻觉,——设想那人死亡那一剎所受的痛楚。

  凶手是很毒辣的。

  “你仔细瞧看过了?老汤。”罗大有说。

  老汤点点头,拖张凳子坐着,仍望着那张照片登呆。

  “简直不像是一张人脸了。”他说。

  “再想想看,”罗大有搓了搓手:“以你在这一带卖辣汤十多年的经历,看看能不能想出点儿眉目来?”

  “单看相片不行。”

  “那倒不要紧,”胡子侃说:“这颗人头还用药液浸泡着,放在局子里,案子早晚总得想法子破的;你明儿上午,得空到局子里去一趟,把玻璃缸的人头看清楚,也许会给咱们提点儿线索……上头根据那两只装人肢的箱子,和装人头的蒲包,初初判断死者极可能是在这一带讨生活的人。”

  罗大有把老汤疑难的脸色望在眼里,又说:

  “假如上头猜测得不错,被害人确是住在黑巷区的话,日后侦破这宗案子,要借重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明天警局正式发布这案子,死者的正面头像和肢体拼合后的图像都已经印妥了一万张,明天过午就会到处张贴出去,那时住民一见报,再看悬赏提供线索的单子,一定会轰动议论,我们要的就是那些风风雨雨,你能想得出眉目来,当然更好,要不然,就把耳风刮着的消息,源源本本通报过来也成。”

  “单靠那些风言风语也能破得了案吗?”

  老汤这一问,问得罗大有无可奈何的耸耸肩膀:

  “破这种无头案,除了多收线索,还有什么好法子?无论如何,先得要把死者是谁弄明白,要不然,案子就会悬在那儿了。”

  “好罢,”老汤咬咬牙说:“就照您罗大爷的吩咐,我尽力去打听就是了!明儿大早,我就去局子里看看那颗人头去……巷子里哪家真要丢了个大男人,苦主见了报,一准抢在旁人头里去认尸,——除非是谋害亲夫那一类的事,不过,六尺高的人,不是根绣花针,左邻右舍总是瞒不了的,可不是?”

  “但愿叫你说中,老汤。”罗大有说:“那样一来,就省得咱们在这儿熬着夜苦动脑筋了!”

  老汤哈了哈腰退出去,不一会儿功夫,黑沉沉的深巷里,又传出他毛竹板笃、笃敲打的声音。泰安州乡下来的老汤,虽说在这座大城里生活了好些年,仍没脱掉憨朴鲁钝的乡下那层皮;世道算是怎样的世道?杀人业已够狠够辣的了,死后还要大分八块,这只有在耍把戏的场子上见过,那可不是真的,只是骗钱的障眼法儿,明知只是障眼法儿,紫红得像茄子酱的猪血狗血仍瞧得人心里起漾,有一份异异怪怪欲呕欲吐的感觉,他弄不懂,这种骇人听闻的分尸案,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凶手究竟是狼是虎?竟敢拿刀把人肢卸得像肉摊上的肉块?

  方灯影影绰绰的一团黄光,简直照不亮什么,老汤担着担子,歪歪晃晃的朝前走着,盘曲的狭巷,是越走越黑,越走越深了。

  “看样子,只好等着阴魂显灵了!”他想。

  分尸奇案的消息由报上刊布出来,那两张血肉模糊的死者头像和残肢拼合的图像都印在赏格里,到处张贴着,替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增添了热烈的谈资。

  局子里详细说出第一口、第二口箱子被发现的时间和地点,箱子的质料、式样、制造的地方。依照箱里衬布一角所缝制的商标,说明它们是分别来自天津和上海,警方判断凶手或是死者的其中之一,极可能是海员,或者是干跑单帮交易的人,常随着海船来去;因此,特别吁请码头和各商轮注意查究,另外吁请本城居民合作,凡是自认能从死者面貌上提供疑似线索而致破获本案的,都可获得一笔丰厚的赏金。

  死者的头颅和肢体经过法医验检,大致可以断定他是经过绳索绞缢,噎气前,又经过钝形重物殴击脑骨,使脑骨碎裂致命。法医在死者的头骨上,验得三处伤痕,一处在右肩部位,一处主要致死的重击的裂伤,在前盖骨正中,使脑骨碎裂,脑浆溢出,凶手恐死者仍未气绝,复又补击其右太阳穴,使前盖骨与右侧脑骨分裂,分尸则在死者气绝后立即施行……

  尽管报章上对这宗凄惨的血案绘声绘色,喧腾一时,而案情丝毫没有进展,一直停留在扑朔迷离的阶段,几天喧嚷过去,既没人来认尸,更没人来报案,死者是谁仍是个解不破的谜,看样子,离破案的日子还遥远得很呢!

  拿人三块大洋的薪俸,卖辣汤的老汤满脑子叫这宗案子弄得黏糊糊的,摊头上的玻璃方灯,常久没擦拭,也会变得朦朦胧胧,人老了,脑瓜子灌了浆糊,同样变得不灵光啦!

  罗大有跟他说过:

  “老汤,报上那些,全是浮面文章,真要侦破这宗案子,你还得多多帮忙,黑巷里多走动,多探听,只要能有一丝丝眉目,案子就不难破了。”

  得人钱财是另一码子事,老汤心里恨着那个凶手倒是真的,这种案子不破掉,让凶手逍遥法外,那可真没有天理了。正因为心里有着这么一层意思,腿底便勤快起来,太阳一斜西,就挑起辣汤担子出门,到那蛛网般的巷区去叫卖,彷佛不累出一身汗来不安心的样子。

  偶尔也跟喝辣汤的客人扯到这宗无头公案上,你说来他说去,无非都是那一些,不比报上刊登的多一点儿,死者不知张王李赵,到哪儿捉真凶去?

  码头上有个扛夫钱粗腿,喝辣汤时跟老汤提到这案子,老汤还是那句老话:

  “看样子,只好等阴魂显灵了!”

  他言语里,多少带着些嘲弄的意味。而钱粗腿却真的有几分信邪:

  “我说,老汤,你甭以为世上没有阴魂显灵的事,人家谭府上大小姐做的那个梦,可真有点儿怪气,要不是那个怪梦,人头到如今还找不到呢!……这人死得太惨了,怨气冲天,他既能托梦给谭家大小姐,何尝不能托梦给咱们,能藉此弄笔赏金花一花,也还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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