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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好罢,我签哈老哥一世。”他说。

  卷进这股热潮中,高高兴兴的答应着每一个人,用签字笔签上哈老哥的英文缩写。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要他把名字签在她们的草帽上,手绢上,除掉哈老哥三个字之外,还要他签上东海的罗密欧,他干脆把罗密欧三个字写在她们的裙角和鞋尖上。

  “最后轮到你替我签名了!”一个男同学挨上来说:“大概还认识罢?在卡门替你送过冰水的——我是小丘。”

  “小丘,”内森说:“我应该恭贺你,到底进入东海了。”

  “而且还参加了工作营,”小丘说:“接受了老学长你的精神领导。”

  “你以后去卡门,最好多叫冰开水。”内森说:“东海的学生是最平民化的,半点儿也不贵族。有人说这儿是贵族学校,你相信吗?”

  “如果捧盘子的侍者也勉可列为贵族,我就相信。”

  “不无可能,”内森大笑说:“因为你与丘翁同姓的关系。”

  正跟小丘谈起当初在卡门的趣事,背着相机的小翠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了,小翠那种身材,穿起学士服来,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但她微显清瘦的脸上,今天却带着一股平时少见的端庄。

  “水仙花,我今天才见着你长大。”内森说。

  “本来嘛。”小翠说:“一个求学的女孩子,我觉得一生有两件衣裳最重要,黑袍和白纱。”

  “你什么时候披白纱呀?”

  “不需你急,总有那一天的,到时候,一定先告诉你就是了。”小翠忽然反问说:“真的,哈老哥,到底谁是你的意中人?难道你没为你自己着过急吗?”

  内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呆住了,好不容易才别出一句话来:

  “毕业以后再谈,套你的话:总有那一天的。”

  “你看见美倩没有?”她说:“我告诉你,刚刚我还看见美倩,在文学院的走廊上,跟一些从盲聋学校来的孩子在一起,你该去找她话别的。——我替你们照几张相片做纪念好不好?你还呆什么?跟我一起走罢。”

  小翠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孩子,想到要做什么,立刻就像一阵旋风似的撞来,硬把内森拖走了。但她仍然晚了一步,美倩已经离开那里,而且文学院各系已分别集合,在系主任和各教授率领下,开始绕校一周了。阳光下的黄花是一片灿亮的、象征离别的雨,黑袍的行列缓缓进行着,内森看不见美倩在哪里,然而他摹想得出她娇小的身影,以及她穿上黑袍的样子。刚刚小翠说过,她今天穿学士袍和将来披白纱同是终身事,小翠的话使他有很深的感触,他同样想得出美倩穿上白纱服,那样宁和而冷漠的走上结婚的礼堂,他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婚帖都不会接到,眉珍就是个例子。

  他心里满是那种神秘的鸟啼声……

  心里的鸟啼声并不是快乐的,但他必须谛听。

  有点儿像是梦游,又有点儿像在初醒的朦胧中,他跟随着这长长的黑袍行列,踏着雨似的黄花,在太阳光里,在时间之中,缓缓的向前面去,向前面去。走马灯在这儿仍会旋转下去的,旋出过他的影子,也会旋出更多年轻人的影子,看似新奇,总归平淡。一般是轮轮覆覆,和风细雨的岁月,多彩多梦的春秋,但当鸟啼梦醒,一步跨出这座学府的门墙,那,也许就是全然不同的天地了。

  路思义教堂在碧色草原当中伫立着,凡是鹰,总要离巢远翔,穿透风雨的。大度山只要有年轻人在这儿学习,在这儿生活,在这儿成长,它就具有这样的象征意义,它永远在人们的歌赞和瞻仰中,它永远不会寂寞。

  相思林应该是大度山上浓浓的眼睫,泪光莹然的送别着一批批在它怀抱中成长,而又离去的孩子。它永远宽谅他们的迷乱、多梦、飘浮,因为那正是成长的象征,它朵朵黄花的泪,充溢着温柔的怜爱,也许有一天,会变成历史的雨,那么沛然,那么滂沱,使整个亢早的民族,获得它所渴望的甘霖……

  他就在这样的思绪中参加了典礼,又参加了毕业餐会。因为喝多了酒,中午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美倩的影子,升高,扩散,化成路思义堂的形象,朝他微笑着,祝福着。他又听见虚空中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对他说:“你已经成长,过去的一切,都 只是你青春期的幻梦,徙现在开始,你必须试练你自己的翅膀,去穿越,去飞翔,去寻觅你自己的未来,——也许你会寻到荆棘,但荆棘那边仍有康庄!”那明明是美倩的声音。

  内森惊醒来,坐起身,揉揉眼,四周寂然无人,长匹瘦瘦的树林环绕着他,瞪视着他,他彷佛认识每一株树,就像他认识过这儿的许多张人脸,……哪儿是水塔,可以登高望远;哪儿是梦谷,有过红红的野火和欢乐的歌,在浓烈的肉香中飘响;哪儿是土地公公和他脚下的墓场,有许多标示着人生终站的碑碣,警示着人们珍视自身能握有的、短暂的光阴。

  他抬起头来,碧野上洒着相思树的黄花,凸现的路思义教堂的片片瓦鳞映着太阳,那种无法形容的灿烂的光辉,使他瞠目屏息,——古老中国的琉璃瓦,覆盖在精致的西洋式的结构之上,一种完成,表现在路思义教堂的周身。它那样安然的立在草原上,宁和的接受晨曦和夕阳的光照,何尝又不是另一种象征?

  他踏着毯似的柔草,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堂内没有人,只有一束鲜花放在圣坛中央,高高斜斜的长排天窗,给人一种上升的欲望。他要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当初在古堡上望眼欲穿的焦灼和断崖间迎风呼啸的勇锐,都在这一飞的愿望中混合在一起了。是的,他是一只羽毛已丰的幼鹰,他要从大度山的怀中振翼而起,直上苍穹。时间不止造就了他,更多幼鹰仍将在滚动的时间中试行鼓搧,飞上九霄,咕碌碌的为民族啼明。为什么不呢?

  苍蓝是他对自己的苍蓝,
  天空是他们自己的天空……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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