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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她的口吻很温和,温和中含有一份镇定而平淡的意味,他的心立刻被凄凉塞满了。看见躲在美倩身后挤眉弄眼的小妹,内森恍然悟出,美倩大约是被小妹不知用什么样的言语哄下楼来的。他不敢再抬头仔细的端详美倩,便移动自己的鞋尖说:

  “想来请你去参加舞会,不知你有没有空?”

  他费了很大的劲,吞吞吐吐的说出来,美倩很快就温文又坚定的婉拒了:

  “我不会跳舞,你是知道的。”

  内森只好黯然的点点头,空气便这样的僵凉沉默下来,好一晌,两人默默的相对着。黄昏的阳光,是千千万万微蒙的金色光粒,撒布在他和她之间,两个对立的影子,看上去这样贴近,在感觉上却又非常的遥远,有一种疑幻疑真的梦意。在沉默的一剎,内森怀有触动千古的伤情,美倩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请原谅我。”她微咽的说。

  “你……你也会原谅我的。”他的声音低如呓语。

  机灵的小妹不愿意惊触他们,轻轻蹑足避开了,到相思林那边去摘取黄花。两个人无因无由的呆在那里,共守着一束斜阳和一片静。

  “我们……终于分别了!”他说:“时间真是呼啸的风。”

  她用微湿的黑眼,若有所思的斜睨着斜坡上绵延的碧草,低喟一声说:

  “好好的带小妹去参加舞会罢,别让她一直在等。我们是朋友,今天是,以后也是。”

  他又点点头,她把那一串黄花递在他手上。归鸟横过晚空,别离就这样默默的完成。没有告别,没有叮咛,没有珍重和祝福的言语,她把一切的情感和声音,都寄在那一串黄花上。好艳好艳的一束黄花,好艳好艳的一抹晚霞,全都流滴在他的心上,染亮他身后的记忆。

  他空空洞洞的带着小妹和另外两个女孩,会合了老苏他们去参加舞会。会场布置得很精致堂皇,一串串的彩灯交映着壁上的一排金字。应届毕业的同学群中,有些人希望用狂欢的形式来代替感伤,但在人心头涌涨的感伤,仍然满溢出来,把狂欢和感伤硬像调鸡尾酒似的调在一起,令人有醺醉得不是味道的感受。

  内森坐在屋角的一张铝质椅子上,两肘张开,朝后搁在椅背上,望着一双双滑过舞池的人影;那些影子一忽儿披着红,一忽儿戴着绿,彷佛是一些被音乐拨弄的精灵,在梦幻中旋回又旋回,细碎的步子,踩碎了记忆里的春秋……音乐变换着,老高和小妹跳了一头的汗,贺也下了舞池,老苏拍了内森一下说:

  “这是支扭扭,你也下池去擦擦背去。”

  “我不想跳。”他懒懒的说:“坐在这儿,沾一点跳舞气味就行了。”

  “成话吗?光在这儿摆测字摊儿,”老苏说:“让女孩子来邀你,太不礼貌罢?”

  老苏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离座,向女孩子来了一个颇滑稽的西班牙式敬礼,两个人下舞池去“擦背”去了。

  内森仍然默默的坐在舞池边的角落上,他凝视不瞬的眼睛像是奇异的透明的琉璃,透过黯色的彩灯,看着舞池中的舞影,复又透过眼前这些景象,看到许许多多张从记忆中飞出的幻图……在卡门的玻璃鱼缸里沉睡的金鱼。鲜花背景前浮凸出的白脸。裸现出千百年前地层状态的红土断崖。凌空而立的颓桥和朗亮的月光。春天的课堂,拉普丽教授朗诵英诗的音韵。带花粉的长脚蜂敲击玻璃窗格时的影子,以及那轻轻的叮叮声。图书馆拥挤的人头和玻璃窗上的热雾。报佳音时一环白衣的人影和一弯马蹄形的烛光。

  “这支是什么曲子?哈老哥。”

  “勃鲁斯。”

  “好罢,”老苏说:“再跳这支‘不如死’,我把灵魂捐献给大度山了。”

  内森彷佛从昏睡中醒转,小妹坐在他身边,半侧着头,关切的注视着他。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悄悄的凑近他耳边说:“也不跳舞,光是在发呆。”

  “要离开这儿了。”他无可奈何的伸伸腰说:“总有些很难说得明白的离情别绪罢。”

  “这倒是很堂皇的理由,”小辣风趣的笑起来,有一种甜甜的幽香进入他的鼻孔:“要是美倩姐姐在这儿,你一定不像现在这样子没精打采,像没添煤块的火车头一样,是不是?”

  “你不会是看多了红楼梦罢?小妹。”内森说:“不要把每个男孩子都看成宝玉型的人物,那样子善感多愁,……我们都是一尾浅海里的鱼,当我们走出校门,踏入社会的大海洋时,不会没有感触罢!”

  “是不是会觉得水太多了?”她稚气的问说。

  内森没有答复她,却牵起她的手说:

  “来,我们来跳这支探戈。”

  随着音乐的旋律,他以极熟练的舞姿,伴同小妹滑向舞池的中央。脚步踩过身后的时间,而青春正如花放,他不会被软软的情感长久网住,软软的生活长久的系留,这是过往的一种展示,同时也是一种结束的宣告。这一群蹈舞着的生命正像向前游动的鱼群,终会游进海洋里去的,这就是成长。

  “你跳得真好,只是太快了。”

  音乐告一段落后,小妹喘息着说。

  “是吗?”他第一次恢复了当年那种野性的笑容:“你应该说:火车头又添了煤块了,从大度山开下去的生命的列车,应该是有声有色的。”

  “毕业服完役,你打算干些什么呢?”

  “当然,人活着,总得干些什么的。”他说:“梦虽然该醒了,理想却并没褪色,我打算出去打滥仗,吸取经验,先把两只脚在地上站稳,要不然,理想也还是空的,没有依凭,也没有根基。”

  “好像很有道理似的。”小妹说:“你说得很神气,哈老哥。”

  “这是亨德教授教会了我们的。”

  舞会散了,几个人踏着星月散步回宿舍去。内森手里仍掂着方才美倩递给他的那串离别的花枝,忽然他听见一种奇妙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那是细碎朦胧的鸟啼!是的,那确是神秘的鸟啼,把一朵朵的梦花啼落,告诉他,青春的梦已经是收拾的时辰了。多么美的传说,多么适当的象征!……在大度山浓密的林荫里,有一种神秘的,被称做啼明鸟的小鸟,总在天亮之前,在人美梦方浓的时刻,发出迎接黎明的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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