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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我是标准的里干事的材料。”老苏说:“我现在就很心平气和,准备回家娶个白白胖胖的小裁缝,过一过地道中国式的小日月。人要有自知之明,一千块月薪,只能茹素,哪还想娶女留学生——开那种‘洋’荤?”

  熄了灯,内森仍然睡不着;相思树的黄花在他幻觉里浮现着,鲜亮得使人惊触,下学期就升大四了,手掂着离别花枝的,何仅是大娃娃?早一二年,偶尔也曾想到过未来,总觉未来的日子还长,还远,如今贴近离校的日子,却连想都怯于去想了。

  贺也在对面想着什么,翻一个身又一个身。

  “你在想什么?老贺。”内森说。

  “胡思乱想,”贺说:“忽然想起你又要过生日了,还记得那次在水塔顶上过生日的事吗?”

  “敢情是嫌热闹还不够多,又弄些庆生会来凑合着!”内森说:“吃呀,玩呀,理想呀,梦呀!如今我对那些事毫无胃口,我的生日不过也罢。”

  内森真的没再打算过生日,但是,几个老室友还是请他吃了一顿晚饭。那天美倩没有在,请假去看望陈去了,但她特地为他寄来一个小玩意,可以放在裤袋里把玩,另外还附了一封长信,跟他谈到生命和情感;眉珍也寄来一张生日贺卡。这使得内森颇为感慨,眉珍已经觅得了她的归宿,美倩也安心的接受了她的未来,只有自己,仍然像一片叶子,在风里飘着。

  相思树触目的黄花,开遍了校园,也开遍了附近的山冈,时间催着人,一刻也不曾留住。大娃娃离校时,眼睛红红肿肿,彷佛是古老年月,姑娘即将远嫁一样,夜来曾偷偷的饮泣过。

  有些事,几乎是无可奈何的;生命从不管人的呼喊或者是慨叹,要走的,总归要走,要来的,也总归要来,当自己毕业时,自然也会像当初离开眉珍一样和美倩分开的了!

  他几次独自展读着美倩的那封长信,突然被她所录的陶潜的诗感动、启发,终于领悟了一些什么,他默默的背诵着那样的句子: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便彷佛有一种超脱的感觉,使他真的超脱了忧愁。

  也许美倩早就看出他的忧郁罢?她把她常常思省的铭语也录给他,要他“俯仰终宇宙”,做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内森知道,她虽极力鼓励自己快乐,她本身并不真正的快乐,她 只是那么安份知命,安静的蹲在上帝给她造好的境遇里罢了。

  即使如此,他却不能说什么,那是美倩自己选择的道路,人生总要经过各种磨难的,她为什么不能选择呢?大度山初临的夏日是一首充满色彩也充满年轻情感的歌,在风和日丽的时辰,那样低低缓缓的唱着。他独自在校园里徘徊,送走夕阳,迎接朝暾,千鸟在林间纷啼,相思树的黄花自开自落,吻别每一个离别了的脚印……

  紫色的紫楝花,小径上的红泥和绿草,褐黄的干溪中滚滚石块,究竟印着人多少回忆呢?这自然的歌声,如梦如诗。

  “哈老哥,把情感收拾收拾罢!”有天他碰见老苏,头皮刮得精光,笑着跟他说:“收拾行李,准备上成功岭罢,你瞧,我像不像一个标准的大头兵?”

  他说着,来了个立正的姿势。

  “其笨如驴,将来要出特别操!”内森说:“你这哪像是兵?倒像个和尚。”

  “剃掉三千烦恼丝,猛吃豆浆馒头!”老苏说:“咱们成功岭再见了!”

  §十八

  在成功岭上晒了火辣辣的太阳,人人都变成烤熟的红虾,太阳热辣辣的刺在人新剃光的头皮上,汗水滴在嘴里是苦咸的。老苏永远有最鲜活的形容,管它叫“晒盐新法”。

  “我们是在接受阳光的蒸馏!”他说:“三个月的汗水,能晒出二两盐来。”

  “二两盐,相同于两毛钱的代价。”老高说:“可惜格于法令,——不准使用代金。”

  老苏和老高两个活老百姓,因为常闹笑话被处罚,已经变成风头人物,队长说他们一个是劳莱,一个是哈台。头一天集合,老苏迟到,满嘴都是白沫子,队长以为他发了心脏病,他举手敬礼,手里正抓着一把牙刷。

  “报告,我心脏良好,正在刷牙!”

  “刷牙动作太慢,为什么不快一点?”

  “报告,我采用最新的三三制科学刷牙方法,里面刷三分钟,外面刷三分钟,牙盘刷三分钟,还有一分钟,我跑了三百码,中途停下来,扎了两次绑腿。”

  “你应该缩小编制,三三制改成三二制,你还可以余下四分钟,把绑腿打得像个绑腿。”

  第二天集合时,老苏仍然迟了一步,绑腿松了没来得及重打,一只手抓着一条,飞扬飞扬,像平剧舞台上表演的天女散花。

  队长发口令:

  “没入列的,跪下!”

  旁的人都照着口令实施,老苏一脚踩在他的绑腿带子上,朝前一栽,来了一个姿态蛮棒的卧倒,队长说:“我没叫你卧倒!”老苏吱牙吸气说:“报告,我这是超现实,跪下没来得及,只好就地打个滚!”

  为这事,队长罚他星期天禁足,同时被禁足的,还有哲学家老高。老高是在站夜岗时看书被捉着的,查哨军官问他为什么在黑夜里见着人来不喊口令,他嗫嚅半天,引用一句成语说:

  “报告,我怕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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