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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我不能不尝试思考这些,因为我要理解本身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他说:“跳灵魂舞,学嬉皮,像公狗式的谈爱,眼看旁人出国,如果自己不去洗洗外国盘子,就好像学问不够似的心理,……这跟我们自己的时代,究竟有多少关联?”

  “你不能把所有的年轻人都看成政治家,苛求他们人人都有远见。”老高说:“一张卫生纸,一碗阳春面,都会影响他们的心理和情绪,要不然,哪会吹起一股又一股的一窝蜂?他们是脱离不了一切事物的影响的。”

  “我承认,时代是和生存着的人类整体密契难分的。”内森说:“但我总觉得,人,要不随波逐流的话,时代尽可影响人,却不足摇撼人。”

  “高调,”老高说:“你无形中被它左右了,也许连你本身还不知道呢!”

  “你是典型的空头哲学家,人并不是机械,”内森反驳说:“化学家也只分析人体的化学构成,不能剖析人的精神。”

  “算了算了!”老高软化下来:“牛吃青草鸭吃谷,——各人口味不同,我看,咱们还是休兵罢,话说得太多了,损伤元气的,何必耗费吐沫?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就得了!”

  抬杠既恒无结果,而生活又烦腻得很,内森在郁闷中度过了这年的寒假。开学时,又逢大度山上的初春,满山碧绿,像洗过澡似的干净,他奇怪于年轻的情绪怎会如此多变,如此易受外界的影响?心情的曲线升升降降,连自己也难捉摸,一呼吸初春的大度山的空气,就彷佛重新活泼奋发一些了。

  人总要经过一段时期的自我磨炼才能豁达起来的,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像老苏那种天生爽朗的性格,究竟是少数;屡次遇上挫折,使内森更痛下决心把这些情感上的事当成磨炼自己的课程。

  抽了一个礼拜天,他挟着满盛眉珍书信的匣子,到梦谷的谷底去,独坐在石头上,把眉珍每一封来信依次看完,然后堆积在石棱棱的凹地上,擦起一支火柴,丢在信笺上。太阳光下不易看见火苗, 只见一块黑斑,逐渐在纸面上扩大,腾起一缕缕螺旋状的小小青烟,他蹲在一边看书,凭吊什么似的,吹着忧郁的口哨,——他总算把久久积在心底的忧郁吐掉了。

  实在他又有些矛盾,这样的焚情,觉得烧得很痛快,又觉烧得很可惜,好像把五六年的友谊也烧光了似的。现在,匣子里只留下几张堪为纪念的卡片和一些小礼物了,——他总算为过往留下了一些痕迹。

  他可以用这种焚情的方法,不再去惊触眉珍,但却无力却拒跟他在大度山上共同学习的美倩。他知道自己对美倩的那份痴情,已经逐渐变淡了,见到她时,仍然有点心悸——尽管那还没达到令他逃避的程度。

  这学期开始时,他选听萧教授的课,美倩也选听萧教授的课,两人在一排座位,听得津津有味。美倩说过,她觉得宋词的境界,就像个娇小的古典美人,有那样细柔细柔的情感,那样精致的色调和晶莹的幽怨。

  “不知为什么,对词,我会这样着迷?”她说:“有些词,像一张会活动的、朦朦胧胧的彩画,有些像一场温温凉凉的微雨,落得人满心都是……”

  “特别是人在成长的时候,”内森笑得有些苦味:“或者是孤独失意的时候。”

  “你总不会因为失意才来听这门课的罢?”

  “胡猜罢了,我是粗枝大叶的人。”

  他原想把眉珍结婚的事情,从头告诉她,但他却在最后的时辰忍住了;眉珍结婚了,他把内心的苦恼吐给美倩听,日后美倩嫁到陈家去,他内心的苦恼又该吐给谁听呢?……自己真的长大了,感情也复杂了。以前他确是粗枝大叶的人,对于词的精微世界,是很难深深倾略的;乱红的零落,古树上挂着的斜阳,冷石间的苔迹,残荷上冷冷的夜雨声,才人志士的忧愤,怀才不遇的凄凉,在每章节里化成历史的梦境。正因现在他心灵被一股孤凄笼罩着,他才能够尽情的去汲取,这使他的感情丰沛起来也敏锐起来。他把他本身遭遇——爱情上失败的遭遇,比拟成一种境界,这境界,不仅他独自怀有,历史上有许多境遇不佳的词人,感受得更深更深。

  “你又在想些什么?内森。”

  见他只顾低着头不说话,美倩就说了。

  “我在想周邦彦。”内森不经意的说:“想他的生活境遇,他词里所怀的心情。”

  他请她去福顺利社吃晚饭。美倩很巧慧,内森既对词有兴趣,她就在黄昏里和他谈着周邦彦的种种。内森开始时还保有一份沉郁,逐渐的,美倩的话像一道暖流,灌进他的心底,使他心上的冰冻溶解,他谈得格外的兴奋,格外的激动,也许词人周美成的一生,使他有所感罢?

  两人忘情的谈着,天黑后,还在校园里漫步。路灯光从夕阳大道两边的方型石座里放射出来,石座四周镂有透空的浮雕式的花纹,灯胆装在中间,光芒透过花纹,地面上便留下一组组奇幻的花影,有些落在树荫下,有些落在草丛间,彷佛是许多闪烁的萤火。

  一盏一盏美丽的石灯落到他们身后去,石路缓缓的朝上引升,这里是夕阳大道的尽头,四周都有幽密的林丛环绕,贴耳都是嚣繁的虫鸣声。

  “好累。”美倩说:“我们走远了。”

  “走到砸灯的地方来了。”内森说。

  老苏跟他说过,夕阳大道尽头,是东海情侣们相约会的地方,他们觉得路灯太亮了,往往移开石座的顶盖,把灯胆旋松,让那些路灯不亮,增加一份神秘的情调。他想到那些,便不自觉的随口说了出来。

  美倩正好坐在一盏被“砸”的灯座上,好奇的说:

  “砸灯?为什么这样煞风景呢?”

  “妙透了,——有灯才煞风景啊!”

  美倩瞇起眼,摇摇头:

  “这样美的灯,怎会煞风景?”

  另一座灯光从远处射过来,隐映出美倩微笑的脸,内森望着她颊上的黑酒涡,忽然生起一种难以控驭的强烈的欲望,很想拥着美倩,吻她,很想很想吻她那漩动的黑酒涡,把几年来的苦楚,一股脑儿卸脱掉;他不知道这种渴望是在何时飘进脑海里来的,连自己都来不及提防,整个身心全被这渴望控制住。他有点儿颤抖,在夜暗中,美倩却一点也没觉着,他真想吻一下她的酒涡,低低的附耳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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