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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逐渐的,两人都习惯了每个星期五的约会,珍重这散步谈天的时刻。他们会走到树林里,谛听鸟的啼声和树叶的交语;也会走到冷清的墓园去,辨认一块块碑石;在公共场合一向不多说话的美倩,跟内森在一起,谈得分外投契。她很自然的把寄托在宗教上的情感,分移一部份在内森的身上,内心的积郁有地方倾吐,她常挂在唇边的微笑就更加灿烂,气质也更见宁和了。

  快到期末考试时,两人散步到水塔北边,那天的晚霞烧得很艳很艳,西边半个天壁上,都张挂着锦绫似的碎云,地面映着霞光,也涂上一层透明的炭火的红。

  “瞧,地下这些树影子好美。”内森说:“可惜我不是画家,不能把这种动人的光景画下来。”

  美倩把脚步停下来,彷佛不忍踩踏那幅印落在地上的画境。黄昏时候,细叶树的影子看上去裹着一份朦胧,印在地上时又很清楚,微微摇曳着,彷佛是无数小小的精灵,在林间跳舞。

  空气静而甜,远处有归鸟巢雀的喧噪声,也细细碎碎的,化成一些凝在人心上的水滴。

  “相思树的小花挺黄呢……你最近看完王维的诗没有?”

  “王维的境界太超俗宁静,读来很冷,比较起来我倒喜欢白发三千丈的李白,又狂放,又热烈。”

  “各人生活态度不同,欣赏角度也就有了差异。”美倩说:“我比较偏爱王右丞。”

  “我很奇怪,我对于现代诗的爱好,始终没有对于古典诗热烈,我总感觉若干现代作品,美花杂草都有,不像古诗那样精致圆浑。”

  “经历史提炼过的珍品,当然是完美的居多。”美倩说:“若干年后,今天诗的作品能有几首被后人传诵呢?有的,当然都是珍品了。”

  “你很现代嘛。”内森说。

  美倩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一排相思树后的薄暮的天空,轻笼眉尖,默默的举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陈这些时又怎样了?”他敏感的说。

  “原已经回高雄他自己家里休养的,这回又发了病,到台北住院去了。我母亲来信,要我请假去看他,要不是期末考,我就赶去了。”

  “肺部毛病拖久了,就比较难根治些。”内森说:“他住台北那家医院?”

  “中心诊所。”美倩带着淡淡的伤感的情韵说:“我差不多日夜都在为他祈祷着,希望神佑他早一天康复……记得小时候,他待我那样好,有一回办‘家家酒’,我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划破了,哭的是他,不是我,他拖我去他家,叫他爸替我涂药,包纱布,怕我痛苦,像搬家似的搬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到我身边来,说他是臣仆,我是皇后,一直到现在,他私底下还叫我皇后呢。”

  “别太担心,星期日做完礼拜后,我陪你一道去台北看他好了。”

  “能不担心?”美倩说:“每回看到他白苍苍的脸色,我就觉得心里的担子好重。”

  “你不是一向充满信心的吗?”内森说:“陈的病,也许时间会有拖延,最后总会痊愈的。”

  “我知道,只是心情有时很难平静罢了,其实想开了,并没有什么。”

  “日子过的好快,”内森想起什么似的:“大二又快结束了。听说你的成绩很棒,而我差劲得很,仅仅在及格的水平在线。”

  “你太忙了,但你对课本以外的知识,吸收了很多,”美倩说:“那些活的学问很有用处,至于考试,薄薄的一张纸,能表示出多少呢?”

  两人绕过那片林子朝回走,暮霭如烟,在四周寂寂铺展着,最后一束玄紫色的天光映着美倩的脸额,在一片黯色的背景里,幻成一朵温柔的白花。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时候,内森就吹出各种调子的口哨,配合那种节奏迈着步子,美倩沉醉于内森那种轻快的神态,脚步轻轻的倾听着他的口哨声。他们走过尤加利树的林荫,初醒的路灯光穿透叶隙,大而深绿的叶掌在人头顶上摇着,许多奇幻的叶影子,把人脸孔和全身弄成一块块黑和白的斑斓。

  “美倩,你猜这些树影把我们的脸弄成了什么?”

  “不知道,但我们会觉得很漂亮。”

  “真的不知道?这应该算是阿哥哥脸,正像市面上那些阿哥哥长袜的网孔一样。”

  “你的联想力真高。”

  “也可以说受了时代的撞击罢……”内森说:“尤其是最近这几年一个浪接一个浪的,尽是这些。”

  美倩朝他笑一笑,意味深长的说:

  “这都是设计家用设计和广告造成的,他们不算是社会学家,却最懂得群众的心理。”

  “说实在的,我对这一门非常注意。”

  “想做设计家?”

  “那倒不是。”内森一本正经的说:“在社会学门里,和设计家密切相关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设计不是空头理论,它却比一切理论更具有说服的力量,上回我曾用它击溃老王,这回又用它使大娃娃买了一付眼镜……”

  “怪不得我说大娃娃怎会花钱去配眼镜了呢!她闹近视很多日子,好些同学劝她去配眼镜她都不肯,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服她的?”

  “我根本没说服她,倒是她想说服我。”内森说:“我故意约她去台中,既是陪我配眼镜,她说:‘哎呀呀!能不戴就不戴罢,四眼田鸡多难看!’我就说:‘大娃娃,你不知道,最近戴眼镜变成异常时髦的事了,不戴眼镜,你只像女裁缝,哪像大学生?如今若干的知识青年,已经堂堂进入眼镜时代,你还不知道?’‘不知道。’她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那你是孤陋寡闻。’我说。我们到了眼镜店,她先抢着验光配镜,问我戴上了难不难看?我说:‘哎呀呀,大娃娃,你戴上这种眼镜,既年轻又有时殊的风度,简直漂亮极了!’……结果,她乖乖的花了两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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