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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十二

  年轻人在承平里所过的日子,像一只亮在止水般平静春宵的走马灯,是一种往覆的、重迭的、赓续无休的旋转;表面看起来,嘈嘈切切很够热闹,春来了,秋来了,多颜彩的梦泡破灭又涌升,实际上,仍是单调透顶的一些重现,一些轮回。

  暑假就暑假罢。内森一开始就这么认定了的。

  买旧书,跑图书馆,或者花几块钱坐“明星”,把自己泡在冷气里冰冻冰冻,一切都顺着老套来。有时候偶尔别出心裁,一个人坐在动物园的猴笼前面,等着看猴子谈恋爱,回想回想远得捡不回来的童年,故意找点儿伤心去填补淡得没味的长夏,似乎也是一种乐趣。有时遇着老高,发也不理,胡子也不刮,故作马瘦毛长状,哲人兮兮的出现在那些地方,好像干等着开学,两人见面,打打油,抬抬杠,也算是一种乐趣。

  “嗳,老高,咱们在花莲,多有精神?为什么这阵子好像没事干了?”

  “人在台北,就会变得浑身发软,骨节松散。”老高说:“连音乐全变成软件动物——扭着来,你说我们能干些什么?想去吃苦,没苦你吃,想去当兵,没到时候,逼着你除了K书,就做马浪荡。如果你愿意,谈谈恋爱写写情书,换一种方式调剂也行,若说硬要找点儿‘有意义’的事情,你得花很大的功夫去找!”

  “照你这样说,这是环境问题。”

  “也兴这么说罢。”老高说:“你看那些瘦马型的作家所写的北方罢,那些表露苦难生活的作品,咱们梦也没梦过,你在这儿,打扁了头也找不着。有些人常指摘这一代年轻人没出息,说来振振有词,又是北伐怎样,抗战怎样,他们就没想想,我们周围是什么样的环境?”

  “假如现在是抗战期间,我们就去砸舞厅!”

  “正因为不是,所以咱们不能砸,砸了反会变成妨害公共秩序了!”老高懒懒的笑起来说:“所以,安安份份的泡冷气罢,现代就是这样的了。”

  走马灯的影子在内森的心里旋转着,他不愿再跟老高做这类空泛的讨论,尽量想法子要脱出这种重迭的轮回。他去看过一次眉珍,碰巧眉珍加班,没见着。他跟美倩写过一封很有风度的信,问候了陈,也客客气气的述说了他的忙碌和愉快——愉快得像动物园里无聊的猴子,永远不愁饿肚子。他甚至跑到教堂去聚会,对着玛丽亚的画像追忆美倩的影子,他不愿意欺骗留在内心深处的真实的感情,它 只是被封藏,并不能被涤尽。

  美倩没回信,陈力敏倒密密麻麻的写来了七八张信纸,好像写散文似的,把在花莲的那段生活狠狠的美化了一番,又极力的推崇内森,说了很多好话。最后,他自谦的说他程度差,有许多事还不够了解美倩,只是爱着美倩,又说美倩常常有苦恼,唯有他知道,他怕她在东海会寂寞,他又无法照应,要内森多多照顾她。在信尾,他说:

  “我把她完完全全的信托给你了!”

  这句话,使内森读后苦笑了很久。

  陈力敏究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信写得太热情,话也说得太天真,他忘掉对方不是信托局,而是有情有欲的血肉男性,就算兼办信托,也不能轻易的受托人家的未婚妻。

  老高看过这封信,打趣内森说:

  “哈老哥,你得当心,万一日后美倩被你抢走了,你跟人家怎么交代?”

  “你以为我会吗?我如今在背十字架呢。”内森说:“不信你去翻圣经,想当年,连耶稣也没在这种事情上受过我这样的煎熬。”

  怨谁呢?即使这是煎熬,也是自己找来的,假如不去信问候陈,他也不会写这样的信来。不答应陈罢,会显得心虚情怯,美倩日后问起来,自己找不到遁词,答应陈罢,这种心理上的负荷太重了!虽说他能够跟美倩之间保有一份他必须忍受痛苦才能保有的友谊,那友谊愈是纯洁完美,他所要付出的愈多。

  苦想了几天,他终于镇定了自己,回信答应了陈,并且答应他不告诉美倩,如果美倩在学校有任何难处,他会给他写信。他不甘这样软弱,担子再重,他也得快快乐乐的挑起来,帮助美倩和陈,使他们能够得到幸福。——既然两人都视他为知己,那么,自己就光明磊落,诚诚恳恳的做他俩的知己罢。

  开学时,他的情感的伤痕已经结疤了。疤壳脱除,他就变得更舒服,更坦然,又是以前那个滑稽热情的哈老哥了。想到一夏天阔别的大度山,想到热闹的204室,他愉快的赶回学校去;当然,他决心不再对任何人提起情感上的事,因那已成为过去,成为他所要遗忘的过去。

  在寝室里,首先碰见老苏,两人互相猛揍了一拳,然后才荡出哈哈来说话,内森揉着老苏的平头说:

  “你小子像打非洲来的,浑身的黑皮!”

  “我晒的是北回归线以南的太阳!”老苏反手拧拧他白胖的脸颊说:“你倒乐得很,横贯路风光了一趟,花前月下鲤鱼潭,心情开朗,让花莲薯把你撑肥了!”

  内森耸肩苦笑一下,——新伤疤还是经不得人去揭它的,揭起来多少有点疼。

  “咱们福利社聊聊去,”他说:“去数数熟面孔。”

  “走!”老苏作风一向粗线条:“我也该找找我的那粒小钮扣去,(小钮扣,指袖珍型的女孩子。)也学着卖点儿洋乖,帮她提提行李。”

  福利社里挤着些身上不沾东海味的男女孩子,一瞧就是大一的新生,把桌面都占满了。两人在里面兜了一个转,没见着几张熟面孔,内森叹息说:

  “你瞧,这些后浪,三推二涌,咱们就得卷行李滚下大度山了!”

  “你也未免太敏感了一点,去年夏天,你才踏上大度山。”老苏说:“到了四上,再紧张也不晚。”

  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又转到校门口去,正好遇上了老高,三个人就到校门外一家冷饮店坐了下来。

  “你怎么姗姗来迟?是不是等小翠?”

  “我浑身的骨节,在台北的夏天里泡松了!”老高说:“来东海之前,得把螺丝拧紧些,做点儿心理扫除,好把握这个学期!”

  “大度山的味道,硬是跟都市里不同,它空旷、宁静,本身就充满了灵性,无怪乎人一到这儿,精神就振作起来,希望认真想点什么,学点什么,做点什么。”

  “这儿有药房没有?”老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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