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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那好极了!”内森不胜羡慕的说:“台北附近,没有那么高的、好让人赏雪的山,那城市的冬天正是阴雨季,霉霉湿湿的腻人得很,骨头缝全浸得进水去。”

  “在屋子里围炉过年,总是很快乐的事。”贺良唐说:“台北市人多,一人呼一口热气,也把那里弄热乎了,挤一挤,人也许会落实一点。”

  “也只好那样罢,可惜缺乏高潮。——我是指生活的高潮。”

  贺良唐把箱子换换手,带点儿讥笑的意味说:

  “生活总是平淡冗杂的,它不是一篇浪漫的小说,不是一个所谓曲折动人的故事,我们若能把握住容易流逝的日子,让它实刻一点,已经不错了,哪儿会有什么样的高潮!”

  “老贺,这是头一回,我发现你原来很会讲话。”

  “只是不愿意讲,是不是?”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内森说:“可是我弄不清楚,你为什么不愿意多讲话呢?”

  “听话赚进来,讲话付出去,你愿意赚?还是愿意赔?”贺良唐很温文的说:“所以在人多的场合,我总是不开腔。”

  “好家伙,你应该做银行家!”

  两人走出校门,停在一排黑压压的树影下面,内森接过箱子,道谢说:

  “三个礼拜之后再见罢,老贺,先祝你有一个快乐的新年!——回台北,我就不跟你再写信了。”

  “那很好,我免得回信。”

  老贺笑着走开了。现在,内森便一个人留在黑忽忽的树影下面等着公路班车。寂寞有时候也会是一种容人享受的快乐,细心去品尝它时,滋味有如橄榄,微微的苦涩里又带着些儿甜味。

  夜晚的公路班车总没有多少乘客,也许由于天气太寒冷,或是接近岁残的缘故罢,这条浓荫夹峙的公路显得怪幽森的,颇使人有想吹口哨的欲望。

  到了火车站,买票寄妥了行李,距离开车的时刻还有三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去那儿消磨呢?还是去卡门罢!出了车站才知道天突然的飘起雨来了;雨不大,稀稀疏疏的被风牵斜,无声飘落下来,打在人脸上,刻骨的冰寒。内森打了个寒噤,又退回廊下,伸手竖起毛线夹克的领子,朝广场那边出神的望着。

  有些人冒雨奔过来。巴士在球丛般闪烁的街梢路灯下驶过去,一个女孩子,提了好几件看来很重的行李,费力的穿过广场,小皮箱老是一掀一掀的吻着她的膝盖。

  这回倒是他先叫唤出来了!

  “美倩,你怎么也赶今晚的车?”

  “是哈老哥?……我们可又碰上了!”她喘息着。

  “我来帮你拿行李罢。”

  “这雨落的真巧,有点存心捉弄人似的。”她撅着嘴说:“早不落,晚不落,正赶我下公路车的时候落,害得我穿过这广场,身上全叫淋湿了。”

  “甭抱怨,”他说:“明天把龙王爷记大过一次就是了。”

  “你也今夜搭车回去?”走到廊下,她才这样问。

  “是嘛,要不然我为什么待在这儿?”

  “那真好,”她说:“我们正好同车。”

  “应该说是同车站罢。”他说:“我回台北,你回高雄,恰恰是一南一北,怎会同车来着?”

  “你知我去哪儿?”

  “不是回家吗?快过年了。”

  “我去淡水我姑妈家过年。”美倩说:“姑妈家的孩子出国了,她一个人很寂寞,写信给我父亲,要我去陪她,我下午才接到信。”

  “妥当吗?……你未婚夫寒假也留在台北陪你,不回高雄?”

  “有什么不妥当?他安心得很,知道我是跑不了的。”美倩脸红红的笑着说:“假期不跟他在一起,我还乐得清静清静,他的个性又软又黏,标准的牛皮糖,跟他在一块儿,热得很,可也腻得很。”

  “你喜欢吃牛皮糖,又怎能怪它黏牙?”内森说:“快买票寄行李,把我们的位子换在一起,今夜可以好好的聊聊天。我觉得,我应该跟你学很多事情。”

  “我真奇怪,我们每一回都遇得这样巧。”美倩说:“当真会有这么多的偶然?”

  “那也许因为我不是牛皮糖,你用不着嫌腻,存心避着我。”内森调侃的说:“所以一个偶然之后,才会跟着来两个偶然,我们玩牌,不也常抓三条A或是三只K吗?习惯了,就不奇怪了。”

  两人买妥了票,内森提议说:

  “圣诞节那天,我们坐卡门,没有时间多坐一会儿,今夜时间很富裕,我们还有三个钟点,去听音乐、聊天,多好!”

  “又是叫一杯白开水?”美倩说:“咖啡店遇上你,算是‘吉’星高照,——有‘吉’无财。”

  “这回例外,我叫咖啡,整壶的。”内森说。

  ***

  隔着窗玻璃,雨从黑里伸手叩击着,越敲越急了。

  热带鱼和水藻仍勾勒出静静的彩色图案,在这落着雨的夜晚,它们不知有没有梦到过当初生长的海洋、贝壳、岩石和多耳的珊瑚……

  音乐播放的,正是杜步西的“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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