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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你,你再说!……”

  小翠追着,老苏笑嘻嘻的跑着,把内森浮起的思绪给打断了;这最后一队报佳音的行列缓缓的移动过去,大家也就都跟陈老师道别,各自回寝室去了。

  回到寝室,内森有些疲倦,原没打算过圣诞节,仍然去凑了热闹,当时陷在那种气氛里觉得很兴奋,过后反而感觉空荡得很。多这一场热闹也罢,少这一场热闹也罢,好像都不能替自己的生命抽除一些什么,或是增添一些什么,有心想跟谁聊聊,又懒得再开口。

  老高回来得早些,已经钻进棉被,看书、抽烟,贺已经上床睡着了,老苏上床先捏脚丫,说是按摩得真舒服,差可媲美上天堂。窗外的风一阵比一阵紧,静下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真的是岁残了。

  内森从枕边取出眉珍寄来的那张卡片,又凝神痴看了很久,他和眉珍相处这多年,回忆起来有很多苦味,几乎觅不着什么样所谓“甜蜜”的记忆;他就那样甘于被沉默的黏丝紧紧缚住,不动,也不挣扎。美倩在唱圣歌时的影子飘过来,和眉珍的影子重迭着,变成一种晃动的、重迭的透明体。很难分出谁是谁来了!……一个幻影又一个幻影,至美至善的幻影,在风声里向他低诉着,在卡片里向他祝福着。

  沉沉郁郁的一更天。

  §六

  校园里是一片冷冻的静。寝室也是一片冷冻的静。

  大家都在准备期末考了。

  每逢考试前夕,照老苏的形容,这些准学士们十之八九都生了“瘟”,同寝室的老高和老贺,就是那种死啃书本小的“瘟生”。内森跟老苏两个在这点上算是臭气相投,共同采取应付主义,而且还把他们彼此的理论提出来研究采讨,互相发明。

  “咱们四个人,四个样儿,”老苏说:“你是干劲足,心眼儿粗,爱胡思乱想,人缘好,——特别在女生面前吃得开。我是当头炮,翻东吃西的太浮躁,不过,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倒是真的。”

  “老高跟老贺的评语如何?我们的苏格拉底。”

  “老高纯粹躲在知识的理想国里,有时言论很正确,只是人味比较淡薄些,有时简直太超人,显得玄渺不实,靠他那一套,没人愿意赏他一只饭碗的。”老苏摇头晃脑的摆出苏格拉底状说:“老贺嘛,嘿,嘿,可算一只活动书柜,只管猛朝里装书,典型的“瘟”。如何?

  “嘿嘿,不敢苟同。”内森说。

  内森这么一反激,老苏的火可大了。

  “我们是来念书的,又不是来念分数,靠强记取分一点儿也不能代表真学问,可不是?……只是教授家里要有漂亮女儿,又非高分不嫁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其实,204室没有谁是书虫,”内森说:“只不过我们两人是采用‘蜻蜓点水’式,他们两人是采用‘按部就班’式,显得慎重些罢了!”

  事实上,内森这话说得很实在,他本身啃书欲之强,只有老高可以与之抗衡。老高很专一,他却涉猎很广,特别对于文学、政治学、哲学、史学有高度的兴趣,当然,凡是本系的课外书,也都经常接触,快速度的略读它们,他称这种快速的略读叫“蜻蜓点水”。

  坐在寝室里用功,特别觉得冷,尤其在落雨的天气,两手湿湿冻冻的,麻木的抓著书,彷佛连心也跟着麻木了。——为考试看书的滋味实在有点儿那个……老苏出主意,选择福利社看书,边看边谈,才算是名符其实的“蜻蜓点水”。

  “考字旁边要是加个‘火’字,我一定举双手赞成,”老苏说:“冷天围炉烤火聊天,比考试有学问得多了!——我要是东大校长,我就创创新,把考试改成炉边口试,而且准许学生咪咪老酒,——为了增加灵感。”

  “可惜你老苏没那份量,这辈子长不了东海校政。”

  “嘿,所以我老苏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冬天考试不算苦,精神抖擞——冻出来的。”内森说:“其实,除了争取前三名和成天溜课的家伙会穷紧张,咱们倒是挺逍遥的……考完了,回家过年,攫着机会努力加餐,准备添几公斤肥肉,留在下个学期消耗,这也算是先期储蓄。”

  “咱们真是庄子逍遥游里飞出来的,”老苏说:“从光屁股考幼儿园起,对于考试,我就从来没紧张过,如今你知我在记挂着什么?”

  “你乡下的老家,我猜是。”

  “那有什么好记挂的?——几小时火车的路程,而且我家老头的生活方式刻板得毫无变化。”老苏说:“我记挂陈老师为我们举行的饯宴——饺子派对,我想我应该吃一百个,回家时,连火车上的那个便当也免了!”

  内森可有可无的笑了一笑,老苏真是不打折扣的乐天派,到这当口,他仍然是从里到外的轻松,和他比较起来,才觉得自己这份轻松是假的,表面上和老苏一样的嘻嘻哈哈,心里却沉淀着许多东西。

  急速升起并向自己撞过来的城市,撞痛了人的意识,也算是乡愁罢,那过往的印象刚被大度山的碧色洗淡了一点,如今又迅速的回来,沉沉郁郁的把人压着,那座城市对于眉珍和自己都是一种重量,一种无形的却很难摔脱的重量……考完试,就该卷行囊回家了,和久别的台北见面,和家人们重新聚晤,去看看眉珍和其他中学时代的朋友,当然是自己渴望的。可是,回头看看苍郁的大度山罢,这半年的光阴是多么的美好,这里的气氛虽略有些柔软飘浮,但总是自由愉悦的,没有那许多刻板的,甚至是颠倒的条规,没有那许多由众多错误经验所形成的教育上的繁文缛节。日子飞快的滑过去,无声无息,不能不让人有一些轻微的感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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